凌不疑的目光不断逡巡着她的周身,见其银甲完好,红衣上也没有刀口,不由得松了口气。只不过夕辞胸口处的伤势怕是有所影响,可这倔强的小女娘却不愿让他知道。
“你们先休息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他没有过多询问,只担忧的看了一眼夕辞,如此说道。
夕辞没有拒绝,他们本就奔波了一路又厮杀了许久,早已疲惫不堪。她朝着秦武点了点头,说道:“秦武,将樊昌交给凌将军,我们一会儿再进骅县安置。”
“是,家主。”秦武低头看了樊昌一眼,拔剑砍断了他身后的箭矢,让他与那个倒霉蛋分开,而后退开了位置,让给凌不疑。
樊昌呻吟一声,事已至此,他反倒没那么害怕了,竟还指使起凌不疑来,“哎呦,我要死了,凌不疑你要见死不救吗?我死了,你如何与圣上交代!”
凌不疑骑着马,缓缓踱步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眸光冷冽,“放心,你想死,还没这么容易。”
“阿飞。”他头也不回的唤道,“把他看好,等清扫完战场,找个医士给他包扎一下,押入大牢等待审讯。”
“是,少主公!”梁邱飞二话不说下马站到了樊昌身边,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死了他,不给他一丝逃跑的机会。
凌不疑带来的黑甲卫本就是精兵,再加上数量压制,不多时,叛军便被清理了干净。一旁的程老县令连忙下令让儿子通知里面的人开城门,自己则迎向二人致谢。
“多谢诸位恩公及时救下我骅县的百姓们,还有凌将军,好在您来得及时,否则老朽便要愧对圣上了。”程老县令不知夕辞他们究竟是何人,但他们的的确确救下了那些险些被杀的百姓们,仅此一点便让他感激不尽了,更何况没有他们的拖延,光凭自己这些人恐怕根本撑不到凌不疑与黑甲卫的到来。
“程老县令不必太客气,力所能及之事罢了,我们有些疲惫,想先休息一番。”夕辞此番救人并不求回报,故而也没有挟恩图报之意,只淡淡的说了句话。
“诸位恩公请,老朽家里还有些空房,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去老朽那里休整一番。”老县令连忙说道。
夕辞没有答应,秦家在骅县也有购置宅邸,且骅县此刻诸事繁多,程止又上任在即,她何必去掺和给人添乱。
“无需麻烦,我们有去处,不打扰老县令与凌将军了,告辞。”她望了一眼凌不疑,带着兰心等人转身入了骅县。
凌不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才与程老县令说起了接下来的安排。心中却升起了对夕辞的担忧,打算一会儿处理完事情后再去寻她。
——
夕辞等人入城并未遮掩自己的去处,凌不疑循着旁人的指引找到了他们的落脚之地。
秦府。
他仰头望着上头的牌匾,心里寻思着这个秦府究竟是何来历。别的不提,秦武等人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凌不疑早就察觉到了,这不是一般人家能够培养出来的护卫,而他却喊夕辞‘家主’。
秦家究竟是个怎样的家族?而夕辞又为何会成为秦家之主?
凌不疑不知道,但他决定尊重她的秘密,只要对她无害便不会主动去探寻,除非她愿意告诉他。
他在大门处站了片刻,想起先前夕辞疲惫的目光,犹豫着是否晚些再来时,大门被人从内里打开了。
兰心有些疲倦的走了出来,谁叫他们之中只有她与女公子认得凌将军,而女公子旧伤复发,她才替她上完了药,念叨了她一顿,这会儿凌将军便来了。
罢了,让女公子自己应付去吧,反正她一向很有主意。对夕辞伤口撕裂满心怨念的兰心这样想着,便不客气的把人领到了女公子的院子里。
“凌将军,我家女公子的伤又撕裂了,你等会儿可得好好说说她。”一点儿不知道爱惜自己,真是气死她了!她说不过她,那就换个人来。
凌不疑眉头紧锁,果然如他所想的那般,夕辞当真如此固执,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身体。他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先前英姿飒爽的小女娘此刻正披着一件外裳疲倦的倚靠在床榻上,眉头微蹙,双目微阖,唇色浅淡。听见了开门声,这才睁开眼望去。
“你来了。”语气丝毫不意外,甚至是颇为平淡的。
凌不疑心中一动,认知中的夕辞形象不再单薄,反而变得丰满起来,千人千面,可他放在心上的这个小女娘,仿佛也有着许多种不一样的面孔。可凌不疑此刻却发觉,无论是怎样的夕辞,都同样会吸引他的视线,令他心神动荡。
他心上的小女娘坚强、聪慧、温柔、狡黠、勇敢、善良、强大……在他心里,这些都是她的闪光点,每认识到一点,便更吸引他一些。
凌不疑看着那双明澈的眼眸,露出了温柔的笑意,这就是他选择的人,也是他的心之归处。
“对不起,我来晚了。媖媖,你的伤势如何了?”他对她的称呼变得更加亲昵了,反倒是令夕辞有些不好意思。
凌不疑是第一个对她抱有如此炽热之情的人,或许也曾有人对她表示过好感,可从来没有人能做到像凌不疑那样,几乎将内心所有的柔软只给了她一人。即便明白她未必会出现在此,可在知晓她可能会有危险时依旧毫不犹豫地星夜而来。
“我没事,只是有点拉扯到了旧伤罢了,休养几日便可。”浸沐在对方那炽热的视线中,夕辞好不容易才压下了险些浮于面上的绯色。“之前事发突然,且阿姊随时可能遇险,我只能如此。对不起,子晟,我没有在凌府等你回来。”
凌不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笑道:“你的安危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况且,我们不是在这里重逢了吗?”
夕辞的耳根微微发热,望着他写满了温柔的眼眸,不由得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
凌不疑轻轻说道:“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
他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夕辞将心敞开。凌不疑对她的包容与温柔使得夕辞那颗饱经风霜的心霎那间重新变得柔软了下来。骅县之外,当凌不疑忽然出现一眼便认出了她来并为她挡下了暗箭后,夕辞便知道,或许往后的她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对象。有一个人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驻进了她的世界,为她分担一切,也留下了随处可见的痕迹,让她不再是一个人去支撑自己的世界。
“子晟,你知道……秦天策吗?”她轻声问道。
秦天策?
凌不疑眉头微皱,总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忽然,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起了文帝曾经极其惋惜过一件事,曾有一位为他提供了巨大帮助的恩人且学识丰富,武艺超绝,可惜对方拒绝了他的招揽,带着家族一并归隐了。
那个人,似乎就叫秦天策。
“我只知道陛下心中曾有一个遗憾,那个遗憾名为秦天策,不知是否与媖媖你所说的为同一人。”
夕辞淡淡一笑,“他是我的老师,而我,是秦家的新一任家主。”
凌不疑意识到这里头的问题,又想起她曾在庄子里一住便是数年,“莫非媖媖是在庄子上时认识了这位秦老先生吗?他现在……”
提起老师,夕辞的目光中透着一丝伤感,“老师已经不在了……幼时病重,被葛氏怂恿程老夫人送到了庄子上,那时我的身边只有兰心不离不弃的跟随,也是她去求了附近的庄户为我请了医士。后来病好了些,庄子上什么都没有,我们便去了后山想找些食物,却不幸遇见了恶狼。”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臂上伤疤存在的位置,凌不疑注意到了,心生不祥之感,不顾礼仪的拉起了她的袖子,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颇为恐怖的陈年咬痕,那是野兽利齿所为。凌不疑心疼的触了触那道伤疤,“疼吗?”
疼吗?
如今除了兰心,还有几人会这样问她?
怎么会不疼呢……那一刻,她是一心想要与恶狼同归于尽的,只可惜人小力微,若非老师来得及时,她怕是已然葬身狼腹。
“早就不疼了。”她微微扬起唇角,眼底萦绕着淡淡的水光。
凌不疑郑重地说道:“媖媖,以后我会保护你,尽我所能,不让你受伤。”
他俯身将她拥入怀中,“所以,你要多爱惜自己一些。你想要救你阿姊可以早一些告诉我,我一定不会让她出事。只是不要再如今日这般伤了自己,我会心疼。”
凌不疑的怀抱甚至还带着甲胄的冰冷,他匆忙处理完事务后连甲胄都没来得及换下便来寻她。夕辞怔了怔,缓缓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腰身,轻声应道:“嗯。”
两人静静地相拥着,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美好,直到外头敲门声响起,二人这才分开。
“女公子,凌将军的副将来寻他了,此刻正在大堂里等着。”兰心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凌不疑皱了皱眉,开口道:“麻烦转告一声,我晚些过去。”
夕辞扯了扯他的衣袖,劝道:“梁副将许是有事要禀报,子晟你先回去吧,我近日便在此养伤。况且我阿姊快来了,恐怕也会寻至此处,有她在,你不必担心。”
凌不疑不舍的看了她一眼,可他确实还要回驻跸别院去复命,而且樊昌被抓住了,后面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
“媖媖,此次骅县能转危为安,你功不可没,届时圣上必定会问起,你……”他迟疑了片刻,不知夕辞心中有何打算,是否需要他配合。
夕辞摇了摇头,“不必,你照实说便是。陛下对老师尚有旧情存在,秦家自会无事。他若问起,你告诉他我是秦老家主的弟子,秦九曦便可。至于我的身份,若是你我不分开,陛下迟早会知道的,没什么好隐瞒的。”
凌不疑连忙握着她的手表态,“我们当然不会分开!媖媖你不用担心陛下!”
他顿了顿,又道:“等回都城后,我想带你去见我阿母。媖媖,有件事……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夕辞柔声应道:“好,我等你。”
程夕辞知道,凌不疑一直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明明是凌益之子,却处处与他不对付。她看得出来,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阿母。可凌益这么认为,外人也这么认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霍君华。
可程夕辞知道不是,不,应该说不全是。
自从秦长安知道了她与凌不疑的事情后,出于关心,他动用了秦家的暗线调查出一些事情,她才知道城阳侯府究竟是个怎样的‘麻烦’。难怪兰心先前一直不赞同,也是担心她陷入这个漩涡中。
可程夕辞既然已经选择了凌不疑,至少在彼此放弃对方之前,她不会是主动的那一个。且凌不疑几乎是将自己的真心都送到了她面前,这让总是被亲人放弃的程夕辞无法拒绝。
再等等吧……
凌不疑走后,她重新躺回了床榻上,双眸微阖。
他说得如此郑重,恐怕想要告诉她的,也会是他最大的秘密。她对他坦白了一切,凌不疑亦是准备如此。事已至此,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未来的路有多难走,只要他没有松开她的手,他们便会一起走下去。
——
凌不疑带着寻来的梁邱起离开了秦府,临行前,他回眸望了一眼上头的牌匾,或许对媖媖而言,秦府……才是她的家吧。
“少主公?”梁邱起疑惑的看着他唤道。
他回过神来,什么也没说,只淡淡道:“走吧,带上樊昌,回去复命。”
“是。”
待与梁邱飞和黑甲卫汇合时,小胖飞拼命的瞅着后头,却怎么也没瞅见想见之人,不由得纳闷道:“阿兄你不是说先前那个大杀四方的红衣女娘便是咱们少女君吗?怎么不见人?”
梁邱起头疼的捂着脸,心中叹息,他怎么就有这么个蠢弟弟。
“阿飞。”凌不疑冷淡的声音响起,小胖飞有着熟悉的感觉。
“是,少主公!”他条件反射的站直了身体,莫名的感到一阵幻痛。
“回去之后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啊?”见凌不疑欲开口,他连忙应道:“是是是,属下领命!”
在兄长死命使出的眼色下,小胖飞终于机灵了一会儿,知道自己再废话这军棍数量怕是要继续往上跳了,忙不迭地抢在凌不疑开口之前应下。
玄甲将军淡淡的扫了他一眼,终是放了他一马,“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