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在众神之座上,厄瑞丝忿忿不平地找上我,抱怨我近期对于她与亚玛拉迦的公务审查实在是过于频繁与严苛。
毕竟,目前只有我知晓伊莱恩的存在。我希望他们加强边境管理,再为边界周遭一些孱弱的星球提供援助,但这些建议引发了她强烈的不满,
“说到底,我为什么要连眷族以外的星球都一并庇佑?凡人皆有宿命,贫瘠的土地自会消亡,被他者取代,贫苦的凡人出卖身体成为奴隶,这些都是自然发展的结果,没有创世神的指令,我们作为神使,没有义务也不该干涉这些。如果他们真的想要改变命运,那就应该来参加凹凸大赛。”
亚玛拉迦只回答了一句话,
“归墟,是凡人唯一的结局。”
这时,生命神使安可开口了,
“我倒是认为,裁决神使的提议非常在理。近期的确有些眷族过于贪图享乐,若是一昧放任压迫与奴役,迟早会因此爆发战争。稍有不慎,还可能和之前一样,诞生梦魇龙,不灭的火焰吞噬整颗星球。”
厄瑞丝无奈地叹气,
“这些我自然心中有数,可贪念,不是仅凭神谕就能强压下去的。说起来,我一直很不理解,为什么弱小的凡人,心中恶意的集合体却足以创造出梦魇龙这样强大的魔兽,创世神当初创造凡人的理念究竟是什么……”
大家都沉默了,创世神的思维,再多想也是白想。
然后,亚隆委婉地向我发出询问:
“那么,为什么要加强宇宙边境的防控呢?你从不做毫无根据的事,难道是预言到什么了吗?”
因与梅塔有约在先,我只能尽可能省略地为他们解释,
“我最近发现,在宇宙之外的未知领域,还暗藏着一些动机不明的强大生物,它们正蠢蠢欲动,妄图进入我们的宇宙之中,威胁到世界的秩序,因而我判断,需要加强边界的检查管理,以防万一。”
厄瑞丝不以为然,
“裁决神使真是杞人忧天了,与其折磨我们,你不如直接向创世神发出申请,请祂把麻烦全部解决了。既然祂都不在乎这些,自然也不会有多危险,等到那些东西真的出现了,再消灭也不迟。”
赛勒克恩顺带也嘲讽了我两句,
“呵呵呵,毕竟裁决神使对武力的大小没什么概念,大家要多加担待。”
最后,亚隆尝试解决问题,
“裁决神使的担忧不会是空穴来风,宇宙之外的未知生物,是从未听说过的概念。但要说这是创世神留给我们的惊喜……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事到如今,我会帮助黑暗神使与死亡神使多加注意边防管控,大家也不用太担心了。”
于是,今日的众神之座会议就此散会。风燧没有离开,他待在一旁向我搭话,
“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们,德瑞克斯。”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提出了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风燧,你觉不觉得,我们的世界,很奇怪?”
他没有理解我的疑问,
“你是指,什么?”
“我们的世界,源自于创世神肆意随性的造物法则。新生、毁灭、富饶、奴役,祂将其定义为,凡人的宿命。可祂又同时创造了我们七名神使,代表着秩序,协助祂管理这个世界,以及那些,被命运的枷锁禁锢住的凡人们。
可这样不公平的世界里,所谓秩序,不过只是维持宇宙的平衡,何其可笑。以凡人的角度来看,我们又何尝不是那枷锁的一部分呢?”
风燧噤声了片刻,
“我真的很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和艾蒂的关系不好。还能像这样为凡人的命运担忧的,除了她,也就只有你了。”
如果神像有眼睛的话,我很想对风燧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天使面前讲了多少关于我的坏话?”
“咳咳……然后呢,你认为的古怪之处,应该不仅仅是对创世神喜怒无常的批判吧。”
喜怒无常么,虽然自我记事以来,还从没见创世神生过气。
“不,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创世神自始至终的行为逻辑都只是‘乐趣’的话,我却看的出来,祂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相反,我从祂身上所感受到的唯一的情绪,只有疲惫。”
风燧的话语间透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没在开玩笑吧,我可从没见过祂工作。”
记忆中金色的神明,即便无时无刻不是面带微笑,可这份笑容,又有几分是真心?
“祂曾经说过,有些事,即便是祂,也无能为力。也就是说,我们的世界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并非祂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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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都怪你跟他说得太多,瞧,德瑞克斯已经很久都没有来了吧。”
我定定地立在守望塔边,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还提到了我的名字。是创世神,祂怎么会在守望星?
“你来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样——”
梅塔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现在的位置简直进退两难,只能继续地尴尬听下去。
“安啦~我把元力都封住了,他闻不到的~再说,守望星也不会这么早就出事的。”
“滚回去,米歇尔,守望星不欢迎你。”
“脾气不要这么大嘛~明明多亏了我,这一次,你终于不用再孤独地与守望星一同消失了。”
“呵,看来你还是失败了。所以,你这次把注意也打到我的头上了?”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做个交易吧,小白塔,你难道不想拯救这个世界……也救救他么?”
“……你利用他威胁我?”
“这可是不是威胁,你知道,我一向喜欢给人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就像凹凸大赛。我在想,如果你也可以加入这个世界的迷局,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毕竟,你也和我一样,早就受够这个无聊的循环了,不是么?”
“看来以你年迈到腐朽的脑子,已经全然忘记了,每一次都是你亲手将我杀死的。”
“唉……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谁还会记得这么清楚啊~好吧,真可惜,我们的谈判失败了,果然还是得换个人来吗——”
一眨眼,我已经被带到了守望塔内与梅塔四目相对,一旁是刚打完响指,还在嬉皮笑脸的创世神,
“你们慢慢聊,我先走啦!”
罪魁祸首离开了现场,独留我一人绞尽毕生所学思考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总之,还是应该先打个招呼,
“好久不见……我最近,比较忙。”
“……”
我以为梅塔会很生气,或者直接忽视我的存在,这些我都能接受。然而,他却只是沉默了片刻,便用近乎轻柔的语调细声询问:
“今年的枫叶也很红哦,你不想去看看吗?”
漫山红遍,层林尽染。枫林间的云雾,用风霜点燃了天边炽热的红霞,与深秋晨曦的白云一同织成这一片凝绯的轻绡。
梅塔安静地有些过分了。
一直以来,我都只将他与守望星当做心灵的慰藉,摒弃嘈杂混沌的避风港。可实际上,我却对他内心的悲伤与痛苦,一无所知。
“会很疼吗?”
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亚玛拉迦比我要更加了解。一片枫叶伴随着秋风落在我的头顶,再滑落至鼻梁,我不敢去看梅塔的表情,任凭这一叶障目。
“你都听到了?噗——这是什么怪形象。”
他将我脸上的枫叶摘了下来,不知为何,他看上去好像开朗了许多。
“你早就站在门口偷听了?”
他为什么这么高兴?我心虚地撇开眼,
“……对不起。”
“也就是说,是你自己愿意来的,不是那个臭老头逼迫的,对不对?”
“嗯。”
看着他的笑颜,我的心情也随之明朗了起来。
“我们去小溪边放纸船吧,据说,只要纸船成功从上游漂到下游河岸,所有的坏运气都会一并消失。我们也来折纸船,看看谁的比较快。”
他总是这样,思维跳脱得很快,就像小孩子一样。
“好。”
梅塔在他的小纸船中央放上一片小小的红色枫叶,给我的放上了一片黄色的。纸船顺着溪流摇摇晃晃地飘啊飘,我们就这样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对我来说,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在星空兽击倒守望塔的那一刻,我的意识就这样消失了。”
他话音刚落,我的纸船就撞上了一块石头,悲惨地沉船了。
“哈哈哈哈!你输了,德瑞克斯——”
没等梅塔幸灾乐祸完,他的纸船也撞上了另一块石头。
“看来我们今后都会被霉运缠身,可悲可叹。”
我面无表情地宣告着这令人悲伤的结果,梅塔开始耍赖,
“迷信!这都是迷信!代表不了什么的。”
然后他淌入小溪,一边将沉没的纸船拾了起来,一边自言自语,
“不能乱扔垃圾。”
…………
虽已入秋,可在守望星南部的夜晚依旧能在森林中看到成群的萤火虫。“流光堪在珠玑列,为火不生榆柳中。”*撑一把月光作伞,任凭山涧流水潺潺,至少身侧有人陪伴。
“我们的世界,就像一个早被规划好的蓝本,一个被记载,又正被演绎着的故事。万事万物都被记录在创世石板上,这就是石板可以博古通今的原因,也是被大家所俗称的‘命运’。”
梅塔声音伴随着纷飞的流萤,缓缓流淌入耳中。
“那么,创世神呢?”
“或许这么形容不太恰当,但祂就像一只提线木偶,在创作者的指示下创造了这个世界。同时也被赋予了旁观者的权利。幸运的是,当一个故事的内容足够丰富,当中塑造的人物便有了灵魂,就像你们一样。
可,在这之后,便逐渐变了味。创作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个故事的创作者们渐渐遗失了初心,比起如何讲好这个故事,他们更加在意这个故事背后所能创造的盈利。于是,故事的走向就开始奇怪了起来,他们塑造的角色逐渐变得陌生,行事的动机与利用变得不再合理,人们内心诞生出的灵魂发出了质疑,最后,整个世界因此走向崩坏。”
信息量过于庞大,我掐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而这一切,只是悲剧的开端。创世神一开始不过抱着看乐子的心态俯瞰这个由祂创造的世界。可祂也没有料到,这个世界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毁灭了,也许那家伙因此心生不爽,决定改变这一切。之后,祂就用那仅剩的造物主权限将一切回到最初的时候,想要通过自己的亲手干涉,创造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但……”
我深吸了一口气,宿命就像两座大山,死死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就连造物主也不例外。
“祂……失败了?”
“祂究竟重复了多少次,我想我们大概都已经不记得了。我不知道祂今天为什么会突发奇想来向我游说,真可笑,明明守望塔就是约束他们的规则本身,也是祂每次轮回必须要消灭的存在,真是病急乱投医。”
原来这才是守望星被毁灭的真正理由么?我无法想象梅塔对此该有多么自责,他明明没有任何过错,仅仅是由于自身的存在,就因此导致整颗星球一次又一次地与之陪葬。
他站起身,开始往回走,
“我累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梅塔就这样笔直地向前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他的背影是那样的落寞与孤寂,如果创世神仅是这一次才将我作为筹码推上赌桌,那么在此之前,那些数不清次数的轮回之中,他究竟独自一人徘徊了多久。
一个非常自私的想法从我的心头冒了出来,在创世神今日的话语中,似乎暗藏着可以使他脱离守望塔 ,成为独立存在的方法。如果无论如何,守望星都只有毁灭这一个结局的话……
我想救他。
*注:选自徐夤《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