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判官透过金光符篆看面前模糊的面孔。
片刻后,掀开半边,露出一只闭合的眼睛,‘望’过去,随即,笑了声。
他没说话。
那魂体也不能出声。
就这么晃荡着,再次要溃散而去。
文判官就这么掀开着符篆的一角专注地‘瞧’着,忽然,那魂体散开的一缕,落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似手掌一般,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侧。
文判官浮起的嘴角倏而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魂体又碰了碰他露在外头那鲜血淋漓的眼睛,然后退去,散匿于空气中。
随着这一缕的消散。
所有的魂体顷刻灰飞烟灭。
文判官的手一颤,符篆落下。
怀里发出响动。
他低头,便见那婴孩周身一寸寸干裂,剥落,坍塌。
最终。
只有一根小小的肋骨,停留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垂首看着。
另一手上,判官笔光意湛然。
他终是一点点地攥紧那肋骨,然后,从高处坠落!
“文哥!”
武判官猛地蹿过去!
翠柳儿化作人身抱住松开的谢安安落到地面,跑过去。
看见被武判官抱着的文判官,魂体也跟着渐渐溃散!
武判官大急,铜铃眼顿时落下泪来,“不行!文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呜呜呜,文哥,你别死!”
翠柳儿看见这魁梧的大汉子这般哭嚎,一时不知是该不忍还是劝慰。
文判官与那亡魂有生死因果,他用判官笔定了那亡魂的死期,等于将自己的命魂生死一同断定。
便是有鬼神之身,也不知能不能抵挡得住断阴阳的判官笔之力。
她悄悄拽了下一直不曾开口的谢安安,“师姐……”
谢安安忽而抬起霜月冷眸,朝半空看去,“城隍大人。”
“啊?”
翠柳儿一惊,猛地抬头。
下一瞬,一青一黑两道身影落下。
夜巡一落地,就立时嫌恶地捂住鼻子,“这什么地儿!地狱十八层的味儿都比这好闻!啧!文哥,你这怎么折腾成这般模样了?”
躺在武判官怀里的文判官虚弱地笑了下,抬手,将那根肋骨朝身着青衫的俊美书生递去。
“大人,此物……”
“我不给你收拾烂摊子。”城隍直接打断了他,“不管你要这玩意儿干嘛,我不拦。只是,你得好好地跟我回城隍庙去,那一堆的破书,我可收拾不了!”
文判官顿住,随即笑着放下了手,“大人垂怜,可属下只怕是,不能再为大人办差了。”
城隍眉头一皱,“不是,老文,三百年前一段孽缘罢了。说起来,你与那孩子也不过数面之缘,何至于为此煎熬十八层地狱,又苦守三百年,甚至如今连命都舍得赔给她啊?”
这话一出,抱着文判官的武判官一个劲点头,夜巡更是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
翠柳儿从谢安安身后伸出半个头,胆颤心惊地瞄了眼城隍老爷,跟着点了点头。
谢安安月眸轻晃,安宁静然。
文判官笑了笑,记忆恍惚回到那个下午,他窘迫地站在字画摊前,被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
只有那个孩子,她跑过来,挡在他身前,小手一挥,大咧咧地说:“这些我全都要了!”
他抬起头,看到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自此后,他落魄自卑又自傲的视野里,再无那些几乎能戳穿他脊椎骨的鄙夷嘲弄讥讽。
他想着,也是,不过露水之缘分罢了,何至于……
何至于呢?
他连话都不曾与她说过几句,她又为了他,要落到这般魂飞魄散的下场呢?
轻笑着摇摇头,“是我执迷不悟,心结难解,请大人恕罪。”
这么说着,他的漫身,金光开始溃散。
翠柳儿看得分明——这是文判官这三百年来积攒的功德!若是散尽,他就真的要道消身陨了!
那些功德朝这漆黑的梁宅大院四周散去。
城隍俊秀面庞阴沉,却没有再开口。
夜巡有点着急,嘴巴动了动,却也知他们虽为鬼差,可拦不住一个存了死意的鬼魂。
武判官看着文判官渐渐虚弱的魂体,登时崩溃大哭起来,一把将他抱紧!
“文哥,你别死!你死了,我,我怎么办啊!呜呜呜,你别死啊!文哥,我害怕,我害怕,呜呜呜……”
翠柳儿听得心酸,看着武判官这样子高大威猛之人这样哭哭啼啼喊害怕不舍,竟也不觉得难看了。
文判官笑着将那肋骨攥紧,慢慢地闭上了眼。
“文大爷。”忽而一道清冷之声响起。
城隍心下一动,猛地转脸,视线落在谢安安妖诡月眸上,眼神一闪,没说话。
武判官抽抽搭搭地抬头。
文判官再次睁开眼,看向蹲跪在身旁的谢安安,缓了缓,道:“今夜多谢你,为了我,这般舍命。这判官笔,不值什么,便赠与你吧……”
话音未落,谢安安轻摇了摇头。
她看着溃散功德光泽,洗涤梁宅冤魂煞气的文判官。
轻缓道:“弟子不敢拦文大爷道身之选,只是您还有一因缘,尚未了结。”
“什,什么?”武判官一愣。
城隍的眼里爆出亮光!
文判官笑着看向谢安安,“还请女坤指点。”
“不敢。”
谢安安并拢剑指,在胸前迅速画了一道星阵,然后点着星阵,往前一指,竟直对武判官!
武判官凶目一瞪!害怕地往后一缩!
那星阵却陡然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谢安安剑指再次一划。
金光便如圆弧,绕着星阵五角迅速游走,最后停留在顶端。
“叮!”
武判官狞面忽而浮起一丝痛苦,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痛!大郎!”
原本虚弱卧躺的文判官猛地抬头!
下一瞬。
一道光幕在几人眼前徐徐浮动。
“大,大郎,小,小的没用,保护不了大……”
瘦弱的小厮,倒在血泊里,满眼的不甘和后悔。
文判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光幕内。
那个单薄如竹竿的孩子,跪趴在地上,朝着一片漆黑的地方说。
“求阎王老爷开恩,让小的去走一遭十八层地狱!小的没用,只盼若能闯过后,去救大郎!大郎要死了!要死了啊!求阎王老爷开恩!求阎王老爷开恩!”
尚且稚嫩的声音在昏暗中近乎撕心裂肺!磕头的声音砰砰地砸着的,不是地面,是每个人的心头。
光幕一闪,却只有一片黑暗。
直到第一声痛吟传来。
翠柳儿才明白——无间景,凡间不得见。
光幕里,是十八层地狱的极致酷刑。
“啊!啊啊!啊啊啊啊——”
“悔不悔?”
“不!不悔!”
“你尚有退路!”
“不,不退!我不退!”
那弱小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喊,“我要救大郎!我要救大郎!!!”
“砰!”
一丛黑色火焰骤起!
瘦弱的孩子再次出现,他依旧那般摇摇欲坠的可怜模样,颤巍巍地看向高处,“阎王老爷,大郎他……”
苍老声音鸿远如钟,轻叹怜悯。
那孩子顿时泪如雨下。
他磕头在地,哽咽着说道:“我这条命都是大郎给的,却没能好好地护住大郎。求城隍老爷开恩,让我变成最厉害的人,生生世世,保护大郎左右。”
“天道有则,得失因果。”
“你既选得如此,便去吧!”
“哐啷。”
金碧辉煌的城隍庙前。
身如铁塔的武判官抱着膝盖缩成一个大大的团子,蔫头蔫脑地蹲在条案下。
身形修长一脸不耐烦的文判官卷着生死簿敲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再欺负你,你就打回去!那么个矮矬子,你害怕他?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
“嘿嘿。”
光影摇晃,散灭而去。
漆黑的梁宅内。
文判官缓缓转脸,看向狞面呆滞的武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