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外,一身花色春衣的少年往后退了两步,抱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是我说错话了,翠柳儿姐姐莫怪。”
翠柳儿抱着胳膊翻了个大白眼,谁知一转头就瞧见胡同口的杏花树下,停着一辆漆黑的牛车。
她愈发不高兴了,不掩讥讽地说道:“不是祠司部的司监大人么,怎么去无相楼偏要我师姐作陪?手底下的那些能人呢……”
“翠柳儿。”身后传来谢安安的声音。
翠柳儿立时噤声转身,看到谢安安已走过垂花门,顿时骤起眉头,“师姐,说好的亥末。”
谢安安笑着按下她脑袋上绷得笔直的柳叶尖儿按下去,道:“平心静气,忌燥怒。”
翠柳儿头顶的柳叶尖尖往上翘了下,又趴了回去,双眸绿芒倏忽一闪后,道:“师姐,我陪你去吧!”
谢安安摇了摇头,“在家帮桃桃照顾好朱儿,我回来给你们带无相楼的两生花。”
翠柳儿刚要高兴,却又迅速敛下,瞥了眼几步外的立春,翻了个白眼儿,又对谢安安道:“师姐,您千万小心。要是那混蛋再敢对您动手动脚,我和桃桃就去杀了他院子里的所有式神!”
谢安安轻笑,看了眼跟到垂花门边的桃桃与坐在她肩头的小紫,转身,跟着立春下了台阶,穿过花雨飘洒的杏花树,来到安静停在那里仿佛融入深夜的黑色牛车前。
然后踏着脚凳,走了上去。
立春坐在车辕上,轻轻侧上方一抬手。
一盏悬在车檐角的风灯,无声点燃。
昏黄的光线映出灯骨螺纹,昏黄散落,无声无气立在车前的大黑牛,忽然轻呼了一声,然后缓缓挪蹄,拉动车子,离开了杏花胡同。
翠柳儿站在门边,半翘着头顶的柳叶尖儿看着牛车直到不见,才退后,合上了朱门。
“吱呀。”
是牛车碾压过青石砖地面后,车身发出的轻微声响。
车内,一盏黄铜的博山炉内插着一根线香,正袅绕地升腾起微弱的香烟,随着车身震动,又轻而散去。
此时夜已入,京城各坊开始宵禁,白日里的喧沸归于平息,耳内只有车辙粼粼声响。
公孙明瞧着坐在侧榻上的谢安安今日的装扮,满眼笑意,“安安此番,倒多了几分小女娘的情态,十分好看,平素里也该多做如此鲜艳颜色才是。”
谢安安垂眸,并不应声,从袖子内掏出符纸包裹的两物,放在两人,面前的小几上,道:“偶然所得之物,你看看。”
公孙明拿过,打开一看,空净高冷的眉心瞬间一拧,朝谢安安看去,“安安,你从何处得来?”
谢安安看了眼那人骨与血咒符,摇头,“我不好告诉你。不过,这血咒符,当是与日前我让翠柳儿送给你的那一盒血咒符出自同源,而这人骨,操控了一具尸鬼,布置这血咒符。”
公诉明听得眉头愈紧,从身侧的暗屉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来,里头装的是更多的血咒符,其中一些鲜血鲜明,分明是咒力最重之兆!
可公孙明却毫无在意地拿起其中一枚,与谢安安拿过来的那一枚血咒符放在一起,往博山炉上的香烟上悬置。
不过片刻,那原本袅娜升腾的香烟,忽如游丝,缠在了那两枚血咒符上,谢安安拿来的那枚血咒符上原本已隐去的血色符咒,顺着烟丝,再次慢慢地浮腾起来。
金色咒光浅浅消散。
公孙明看了眼那散开的咒光,剑指并拢,在两枚符篆上一划。
烟丝骤燃!
两枚血咒符当即在公孙明指间燃烧殆尽,符灰如屑落下。
车厢内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公孙明推开窗户一缝,道:“引魂香气味,确实出自同源。”
谢安安扫了眼他微黑的指尖,没说话。
公孙明转过脸,看她默然净颜,又问道:“那尸鬼是何级?”
谢安安抬眸,“与常人无异,我初时并未察觉,直到尸鬼饮食人血鬼化后,才发现不对。”
公诉明听完,眸光微闪,看着谢安安,却没说话。
谢安安察觉,侧目望来。
四目相对时,公孙明往她的方向靠了靠,温和仔细地轻声道:“安安,不要内疚。”
谢安安纤浓的睫毛微霎,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朝内轻勾,没说话。
公孙明脸上露出怜惜的笑意,看着她灯火与妃色映衬下轻软如春雪的面容,声音轻缓温柔,“你我虽为道门,却也只不过是红尘之躯,渡不了世间人,也救不了万众生。你师父不是说过,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么?万物有因果,生死乃天定,安安。”
说着,伸手,似乎想拍一拍谢安安微微蜷起的手指。
谢安安却转手避开,道:“我知晓。”
公孙明的手指停在半处,笑了笑,收回,又道:“安安,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勉强自己。”
谢安安转过脸,朝窗外看了眼,“快到无相楼了。”
公孙明眼底一抹黯然掠过,也看向敞开一条缝隙的窗外。
便见牛车已行到一条安静到诡异的长街上,两边的屋舍铺面皆如被浓墨泼洒一般,隐在黑暗中只见模糊成团的轮廓。
原本悬在头顶的弦月,居然慢慢地变成了一轮半月!
“主人。”
车门外,立春拉停了马车,轻声唤。
“嗯,就到此吧!”
公孙明应了一声,立春便走进来,小小的少年,一伸手,便将公孙明抱出了车外,放在车边轮椅里。
又转身对跟着下车的谢安安恭敬道:“有劳谢女坤了,奴就在此等候。”
谢安安点点头,握住扶手,推着轮椅朝前走去。
立春站在原处。
直到那一高一低的身影彻底被黑暗掩住,才抬手轻轻一拍牛头。
“哞。”
黑色的大牛沉沉呼出一声鼻息,旋即身形一缩,连带整架黑车一同瞬间消失在立春手心里。
立春笑了笑,攥住手,安静地垂首站在路边。
长街的前方。
轮椅不疾不徐地朝前推动,碾过地面时,发出细微又清晰的轮毂声。
头顶的那轮月亮却越来越圆,越来越亮。
然而,那月光,却丝毫照不进眼前的长街。
周边的光线愈发深暗,黑影如同凝固的实质,不断朝两人的周边挤压过来,叫人仿佛置身于一片禁锢而没有光亮的囚牢之中。
谢安安垂眸,面色平静地看着前方。
轮椅中的公孙明却慢慢地攥紧了身侧的扶手,那些黑暗,如同触手在不断朝他的鼻息里钻去。
它们在驱散这个闯入者。
公孙明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羸弱如纸,忽然轻笑一声,攥着扶手的手指一展,朝前一推!
一道似佛似道的符印骤然在两人前方数步张开!
黑暗如蛇,陡然退去半寸!
符印之后,隐约有鼎沸人声响起。
可不过一瞬,退去的黑暗仿佛被激怒一般,瞬间掀起巨浪,朝着公孙明和谢安安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公孙明抬头看了眼,却居然将手掌一撤!
任由那黑暗席卷而下!
眼看汹涌如涛的黑暗就要兜头盖来!
谢安安眸色微凝,朝虚无处一划,道了声,“范无极。”
如凶兽般袭来的黑暗骤然停在半空。
随后,竟迅速朝两侧分退而去!
有红到刺目的光亮从那分开处照了出来,人声如潮,铺天盖来。
谢安安静眸抬起,便看那红光冽艳中,一个身着大红袈裟,容貌昳丽的和尚,满面怒意地疾步朝此厢跑了过来!
尚未到近前,骂声已出,“公孙明你这老狐狸!拿我家安安姐姐做引子!想让我放你进无相楼?门都没有!给我滚!”
话音落,人已至。
与刚刚骂人南辕北辙的如花笑颜在谢安安面前绽开,漂亮的和尚双眼亮晶晶地朝谢安安凑过来,张口时却是一副伤心极了的委屈调调。
“安安姐姐,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人家?叫人家日日独守空楼,你好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