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遍,天光破晓。
京兆府尹柳怀才捶打着后背坐在官帽椅里,伸手接过知录曹靖奉上来的茶,道:“文书都准备好了吧?”
曹靖转过去,卖力地给他揉着肩背,笑道:“大人您放心,一应移交的文书都准备好了,待天一亮,就派人送去祠司部。”
柳怀才啜了口茶,舒坦地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那就好,在圣人知道前,尽快把凶犯送过去。”
曹靖连声答应,自然明白上峰这是不想事情闹到上头,他甩不开手。更何况又沾染着眼下在宫内外最受人追捧的祠司部,柳怀才不想被牵扯也是情有可原。
见柳怀才情绪还不错,曹靖又唏嘘道:“真是没想到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道姑,居然能下那么重的手杀人!啧啧,可见世风日下啊!如今这修炼之风盛行,什么蛇蝎鬼怪都能出来害人了……”
“当啷。”柳怀才将茶盏往茶几上一放。
曹靖立马噤声,讪笑道:“属下失言,属下失言。”
柳怀才挥了挥手,让他站一边去,才道:“那道姑有没有杀人,自有祠司部自去查办。可你若是在外头散播什么不好听的话头,叫祠司部那位司监大人听到了,我饶不了你!”
曹靖面皮快速抽动了一下,忙赔笑道,“是是,属下知错,大人息怒。”
柳怀才这才又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刚喝了一口。
外头走进来一个衙差,进门便抱手道,“大人,司礼监九殿下在外求见。”
“噗!”
柳怀才一口茶喷了出来,猛地抬头,“你说谁来了?!”
……
萧锦辰站在柳怀才平时见客的花厅内,正抬头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山水画,昏黄灯光与破晓微光中,那画上的光影并不十分清晰,他正看得认真,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匆匆。
微微一笑,转过身来。
柳怀才已到了近前,微喘着行大礼,“下官参见九殿下!”
“柳大人不必多礼。”萧锦辰笑着抬了抬手,“清晨登门,搅扰大人清静了。”
“不敢不敢!”
柳怀才是亲眼见过这位看上去亲近和善的九殿下一刀杀人遍体淋血的模样的,之后每回见他都忍不住小腿肚子打颤儿。尤其又因为最近长宁驸马报案,京兆府意外接下后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之事,叫柳怀才看见萧锦辰就忍不住心虚害怕。
赔笑说道:“九殿下此时前来,可是为驸马被……刺一案?这个,圣人有旨,案子已移交司礼监,京兆府已无权过问。啊,莫不是少了什么卷宗?下官这就去……”
“柳大人。”萧锦辰含笑打断他,“我此番前来,并不为长宁公主府之事。”
柳怀才一愣,抬头看过去,“那殿下是……”
“听说京兆府昨夜抓了一位女冠?”
萧锦辰的话让柳怀才大为意外,一时脑中闪过无数可能。
面上却是一派憨实惊讶,“正是!九殿下是为这位女冠前来?”
萧锦辰也不遮掩,笑着点头,“不知柳大人可已定罪?”
柳怀才忙道:“还不曾。九殿下也知晓,这京城内所有道佛外门之士,皆归祠司部所管。那女……冠犯了人命官司,下官是无权查办的,正整理了文书,准备等天亮后,将人与文书一并移交祠司部。”
他说着,一边偷偷地觑着萧锦辰的神色。
却见他并无半分不悦,依旧笑如春风地颔首,也朝他看来,道:“如此说来,那位女冠的嫌疑,并未定下。”
柳怀才心下一动,“正是。”
萧锦辰一笑,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柳怀才,和和气气地问道:“既未定罪,亦无嫌疑。那我见一见这位女冠,当是无妨?”
“……”
柳怀才只觉这九殿下虽是笑着的,可这近在咫尺的压迫感就跟一把刀子悬在脑门上似的,只要他拒绝,这刀子就能‘歘’一下,割了他的项上人头!
他颤了颤,连声干笑,“自,自然无妨!”
……
京兆府的大牢内,谢安安抱着膝盖坐在冰冷地砖的角落里,静静地听着不同牢房内各种谩骂哭泣诅咒梦呓的声音。
她的对面草床上还躺着一个身材壮硕的妇人,睡得正香,呼噜声震聋欲耳。斜前方也蜷缩着两三个人,皆是睡眼惺忪。
唯独靠墙角边的另一个贼眉鼠眼的女子,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谢安安。
见她望来,那女子也不躲闪目光,反而咧口一笑,露出满嘴黄牙,凑过来,笑道:“妞儿长得挺俊,杀的什么人?”
谢安安看她,眸色平淡。
女子见她不说话,‘啧’了一声,“别装了,这间牢房里关的都是杀人犯!那个!”她指了指草床上躺着的妇人,“因为吃得多了些,家男人嫌弃她,就把她送去窑子里,逼她接客,不仅如此,后来又把主意打到她闺女头上,她一怒之下就把男人和嫖客都给杀了!判了斩立决,没几天活头了呢!”
她枯瘦的手指一转,点了点缩在角落里那几人,嘿嘿一笑,“还有那几个,瞧见没?穿绿色儿那个,有个天天虐待她还不要脸要糟蹋她的后爹!她一把刀将那老畜生剁成肉泥喂了狗!哈哈!”
“那个散着头发的,有个相好的,家里不同意,那相好的就说带她私奔,结果是骗她出去奸污后,还拿她的名声威胁她爹娘要银子。她一怒之下,活活咬断了那相好的脖子,啧啧,被官差塞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疯了,浑身都是血,吓人得很哪……”
话音刚落。
就听旁边这个安安静静完全不像杀过人的漂亮小女娘问:“那你呢?你杀了什么人?”
贼眉鼠眼的女子顿了顿,随后一脸痞相地看她,很是得意地抬起下巴,道,“我杀了我亲弟弟,怎么样,厉害吧?”
牢房中灯火昏暗,唯一的天窗渗透进来的晨光恰巧照亮了女子的脸。
谢安安看清了——这是个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儿。
她认真地看着她,问:“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贼眉鼠眼的女子一愣,看向谢安安,对上谢安安的眼神后,她那种已经放弃生存完全无所谓的懒散脸上出现一丝呆滞。
随后,似是想到什么,低低笑了一声。
道:“他是个赌鬼,家里全被他赌没了,却还逼着阿爹阿娘要银子,阿爹阿娘不给,他就要打死他们。我去推他,谁知他磕在桌角上……”
话没说完,搭在膝盖上脏兮兮的手指被攥住。
她怔怔抬眼,就见这漂亮的小女娘也看着她,道:“我也杀了一个坏蛋。”
也!
女子意识到她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她们杀的,都是坏蛋!
眼眶微瞪!
刚想要说话。
牢房外却传来脚步声。
接着狱卒走过来,打开锁链,指了指谢安安,“你!出来!”
女子眼睛一瞪!下意识反手攥住谢安安的手指!
却察觉手心里被塞了一物。
身边的漂亮小女娘抽回了手,站了起来,然后低头,一直清清冷冷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对她说:“多谢,有缘再会。”
她看着那小女娘纤细轻盈的身影跟着狱卒一直走到不见——她怎么知晓她是怕她害怕,故意找她聊天的?
呆呆地翻开手掌。
就见手心里放着的,是一枚黄色的三角符。
她曾在庙会外的小摊子上见过这种符上的符文。
这是,一枚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