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无端的蔓延。
在云苓上手试图帮沈隽解开他沾了血的外衣的时候,沈隽终于忍不住提出困扰他很久的疑问。
“你到底有几间铺子?”
云苓解开了他的腰带,开始拉扯沈隽的袖口:“抬手。”
“盛京的话,现在手里应该是五十八间左右。”
沈隽麻木地仍由云苓帮他脱下外衫,动作间撕扯到他腹部的伤口,他连表情都未变,半晌还是忍不住看向云苓。
“你知道长公主当年出嫁,排场乃京中皇亲国戚之最,手中铺面也不过三十有余。”
云苓疑惑地点了点头,“知道啊,现在应该就二十多个了,去年经营不善,我收了三间米铺,两间酒馆,还有一些小东西,记不清了。”
沈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等脱到里衫的时候,云苓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隽的意思,恍然道:“啊,你是问这间茶馆是不是?”
她伸手正准备把内衫从沈隽黏连的血肉上撕开,只是血流的太久,稍一撕扯就让沈隽额头沁出一层汗水。
“这间现在确实不算是我的铺子——”
迎向沈隽皱眉的眼神,她微微一笑,手下猛一用力!
“一个时辰前才买下来。”
“嘶!”
沈隽眼睛猛地瞪大,那种剧烈撕扯的疼痛,让他差点一口气没能喘上来。
云苓一边继续帮他脱下内衬,一边抱歉道:“得转移你的注意,不然越耽误血流的越多。”
沈隽疼得浑身发颤,慢悠悠地朝着云苓竖起一根大拇指。
“算你狠!”
等到所有的衣服褪去,云苓终于看清了沈隽的伤势有多狰狞。
横亘在腹部一道一掌宽的刀口,几乎把沈隽捅个对穿,这会正因为方才的大动作,又拉开了伤口,一股一股冒着鲜血。
两侧流出的鲜血已经凝成了黑色,显是这伤在沈隽身上有些时辰了。
怜星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到,云苓直接扯来包间里几块帕子给沈隽简单包扎止血,她皱眉看着沈隽因为流血过来越来越苍白的脸色,那双往日从来俊俏轻佻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慢慢合上,似乎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识。
“啪!”
清脆的一巴掌扇在沈隽脸上,惊得他猛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云苓。
“你!”
云苓却没有半点动手的羞愧,理直气壮道:“别说,你这会躺下去,待会再醒就麻烦多了。”
沈隽缓缓抬头,慢吞吞摸了摸脸上的巴掌印,有些哭笑不得:“怕我睡过去,跟我说说话不就成了,非要动手做什么?”
“我这不是看你都要睡过去了……”
云苓越说越小声,到底是意识到自己理亏,半天才别扭道:“我没什么跟你可说的。”
沈隽看着她鼓着气的侧脸,让那张精致到不食人间烟火的侧脸,难得添了几分娇俏的人气。
说话也柔了声调:“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受了伤?”
云苓随意道:“你想说的时候自会说,万一是什么我不该听的,倒是没事给自己招惹了麻烦。”
她所有的注意都在包裹沈隽的伤口上,连回答都随意得很,想到什么说什么。
“那你呢,来这里做什么?”
云苓也没遮掩,“听说书。”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顺便收了一家铺子。”
沈隽轻笑一声,“为什么,你不像是无缘无故就干出收铺子这种事的人。”
“那是小侯爷太不了解我了!”
云苓侧头朝着沈隽翻了一个白眼,随性道:“我平生最好无缘无故花钱,钱多,烧得慌。”
她说得太过理所当然,让沈隽一肚子话闷在肚子里,一时间被气笑了。
“世人都说有财而不露富,怎么你张口闭口就把我很有钱挂嘴上?”
云苓嗤笑一声,“说这话的世人一定不是顶尖富商,至多不过小财傍身罢了,到我,我爹这种身家,举手投足都是钱堆出来的,怎么藏都得露富。”
她抬眼扫了沈隽一眼,朝着他腰侧的环佩努了努嘴。
“送你的凤于烟,够买两间这种茶馆了,但于我来说,不过是我心血来潮的零花罢了。”
沈隽摇了摇头,开口虚弱中又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戾气。
“过往的经历告诫我,锋芒太露,终会招致祸患。”
云苓拎着眉头,下意识看向沈隽,见他眼底满是认真,显是极为认真地与自己说出这番话。
她垂眸又小心看了沈隽伤口一眼,确认流血的势头已经止住,才放下手缓了口气。
在两人长久的沉默里,沈隽正欲换一个话题,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
“那为何不把祸患斩于马下?”
她正视这沈隽的双眼,突然笑了一声,“遇事逃避躲藏,可不是我印象中的沈小侯爷。”
沈隽起了兴趣,咳嗽了一声,笑问道:“那你印象中应该是如何?”
云苓低头下意识盘弄着自己手腕那一串玛瑙串,繁复的思绪跨过两世的长河,从赫赫威名的镇国公府小侯爷,到雨夜小巷受尽折磨的沈隽,最后一刻。
是她新婚出嫁,搁这轿帘卷起的一角,看到街道另一侧整军待发军队的领头将军,鲜衣怒马沈临安。
“是鹰。”
飘远的思绪回收,她那一双素来藏着万千怅惘的眼睛头一回褪去了茫然,现出一片清澈的水色,倒映出一览无余的沈隽。
“苍穹万里,一往无前的鹰。”
她眼神太过纯粹,坦然的信任好似击溃了沈隽高筑的防线,让他瞬间别开头,不敢再跟云苓对视。
半晌才清咳一声,笑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好!”
他笑着转头看向云苓,方才的仓皇褪去,眼里又变成了往日那副吊儿郎当,事事不上心的神态。
“年少轻狂的时候才会做梦征战四方,建功立业,多上几次战场,就知道那里多凶险,多吓人,还不如待在父母身边当富贵闲人呢!”
云苓只嘴角噙着笑看着沈隽,没有回答,也没有吭声,直到沈隽自己装不下去,不自然别开头,“你一直看着我笑做什么,怎么,瞧不起纨绔么?”
云苓伸手拨弄了一下放在沈隽身侧的凤于烟。
“我是在想,纨绔会觉得自己是纨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