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浦村里也有一个看羊的人,年岁和牛角台村的看羊人周老计相仿,名叫张祥顺。太行山里的看羊人大都具备同一个特点——会讲故事。我在孩提时代最爱听人讲故事,所以很喜欢和看羊人在一块。除了在学校上课,余下的时间大都在看羊人的家里,或者是在看羊的地头。
张祥顺小时候读过几年书,认字不少,爱看一些古书,他特别喜欢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经常给我讲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也给我讲他看羊时遇到的离奇古怪的事情。张祥顺身边常常放着一根黑乎乎的放羊鞭子。这根放羊鞭子,论美观不美观,黑不溜秋;说用处也没用什么处。张祥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左腿有点残疾,走路不太方便,可鞭杆只有三尺来长,做拐杖都有点短,带着它干啥?我到张祥顺家听故事时对他这样说过。
张祥顺笑了笑对我说,哈哈,你别小看了这根放羊鞭子,它可是大有来历的。
一根放羊鞭子能有什么来历?我不相信。
张祥顺说,这根鞭子本来应该是给周二雄的,但他几年前去世了,只好留在了我这里。现在,你既然提到了它,我就给你讲个《瓦窑岗上》的故事吧。
瓦窑岗?不就是咱们村后那座高山吗?我说。
张祥顺说,是的,就是雁浦村后那座高山。他告诉我,看羊这个营生和种地不一样。耕地种庄稼,需要镐铁锹犁耙等很多农具,而看羊最重要的工具就是一根放羊鞭子。白天羊倌放羊需要这样的鞭子,晚上看羊更需要这样的鞭子。
我问,看羊使用的鞭子应该叫看羊鞭子吧?
张祥顺说,也可以那么叫,但比较坳口,人们习惯上一般都叫放羊鞭子。还有一个原因,看羊人本来没有自己的鞭子,是放羊的人把羊赶到卧地的地头时,把自己的鞭子交给了看羊人。第二天上午,看羊人再把鞭子还给放羊人。不过,我这把鞭子是自己的,看羊都是用它,不会使用放羊人的鞭子。
看来瓦窑岗上的故事都与这根鞭子有关。我小时候特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张祥顺说不错,其实应该叫一根放羊鞭子的故事,但字数太长,主要是发生在瓦窑岗上,所以就取了这么个题目。
那时的张祥顺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青年。雁浦村有个看了半辈子羊的人名叫杨照堂,老两口过日子,无儿无女。大凡世人似乎都有这样一个习惯:越是无儿无女就越喜欢孩子。杨照堂有个弟弟叫杨圭堂,只生了一个女儿。乡下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特别是山区人更甚。杨照堂老两口不怎么喜欢这个侄女,却喜欢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张祥顺。张祥顺虽然有小儿麻痹后遗症,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但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乍一看去就像个女孩子,加上他能牙利齿,嘴甜会说话,见人就叔叔伯伯不住地叫,村里人都很喜欢他,特别受杨照堂夫妇二人的喜爱。
有一次,张祥顺到杨照堂家串门儿。杨照堂对张祥顺说,孩子,咱们这里是深山老峪,乡亲们干得都是重体力劳动,你腿脚不方便恐怕胜任不了。看羊是夜间操持的营生,虽然辛苦一些,倒也不用费多大力气,操点心少睡些觉就行了。我也上年纪了,总有一天要告别这个世界,以后总得有个人接班呀!可我又无儿无女,连个接班的人都没有。孩子,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想把这把放羊鞭子传给你。说着,杨照堂拿出一根三尺来长黑乎乎的木柄放羊鞭子。
张祥顺说,前几天,村里管事的人也和我说过这件事,想让我接你的班看羊。我还没有想好接还是不接,正在犹豫不决。
杨照堂说,你犹豫什么呢?
张祥顺说,我怕干不了这个营生。
杨照堂说,那是我让他们和你讲的,我觉得你干这个营生合适。其实看羊也没有什么难的,你只要把这根鞭子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就行。
就这么简单?张祥顺疑惑地问。
是的,就这么简单。杨照堂肯定地说。
雁浦村周围三里五乡都有看羊的,好多人张祥顺都认识,他们都说看羊这恶搞差事特别辛苦,风里来雨里去,而且常年累月晚上出工,还会遇到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胆小的吓都被吓死了。张祥顺天生胆子大,倒不怕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觉得自己念过不少书,生来爱说爱道,以后要是看了羊,白天睡觉和枕头打交道,晚上睁着眼和羊打交道,是个没有出息的营生,况且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有点憋屈。
杨照堂看出了张祥顺的心思,哈哈一笑说,孩子,听伯伯一句话,拿起这根放羊鞭吧。夜晚的世界,或许有着另外一种与众不同的别致风景哩!杨照堂虽然是个大字不识的老百姓,但这句话却说的富有哲理。也正是因了这句话,张祥顺才接过了这根放羊鞭子,爱上了夜间看羊的营生。
冀西山区地处太行深处,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夏天往往夜晚下雨白天放晴,这种气候种地那是再好不过,但却给看羊造成了很大的不方便。每逢下雨天,张祥顺就按照杨照堂所说的那样,把放羊鞭子搁在小窝棚外,而自己则在小窝棚里呼呼地睡大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自从有了这根鞭子后,从来没有发生过丢失羊只的事故。过去,夜间丢失羊只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要么是坏人偷羊,要么是狼群吃羊。碰到这种情景,看羊的人也非常危险,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而且,羊这种动物胆子特小,还喜欢活动,夜里不安安稳稳地卧着,到处乱跑,害的看羊人四处驱赶,累的要命。张祥顺觉得非常奇怪,自从有了这根放羊鞭子以后,羊群怎么变得这么老实呢?这可是一群爱吃爱跑的动物呀!要是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我不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吗?还要看羊人干啥?
有一次,张祥顺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理,向杨照堂询问,这根放羊鞭子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
起初,杨照堂闭口不谈,然而架不住张祥顺一而再再而三地死缠烂磨,后来他终于讲出了实情,让杨照堂万万没有想到的竟然是一个关于狼的故事。
杨照堂大约也是在张祥顺这个年纪时,从父亲手里接过了这根放羊鞭子。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杨照堂正在离雁浦村村后一块叫做瓦窑岗的高山地块上看羊。半夜时分,他发现卧地的羊群忽然挤作一团,一只只羊吓得直打哆嗦。不好!以往的经验告诉杨照堂:可能是狼来了。狼是羊的天敌,羊一看见狼魂魄就会吓跑。第二天杨照堂一查羊群数量,果然少了一只,而且是一只母羊。母羊丢了,它刚生下的小羊羔就没有奶吃,饿得“咩咩”直叫,杨照堂只好把其他母羊牵过来给小羊羔喂奶。不料,第二天夜里,杨照堂一直在羊群的周围巡逻,防止羊再被拉走。后半夜了,杨照堂实在困的够呛,就躺在窝棚里打了个盹儿。这时,他听到羊群忽然又骚动起来,挤成一团团,身子像筛糠一样哆嗦着。杨照堂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一看,果然看见有条狼叼着那只没娘的小羊羔朝南边的山坡上跑了。
杨照堂这个生气!好你这条恶狼,昨晚把妈妈叼走,今天又来抢孩子,难道想斩尽杀绝么?哼哼,你也太不把我这个看羊人放在眼里了!今天有我在,你就别想把小羊羔叼走!此时,杨照堂也顾不得羊群了,抄起放羊鞭子就飞快地向南坡追了过去。
这天晚上尽管有月光,可山高坡陡道路崎岖,加上杨照堂惦记着小羊羔的安危,心急火燎,一路上跑得磕磕碰碰,摔了好多跟头,脸上、胳膊上都多处碰破皮流了血。然而他毫不在意这些,一门心思想把小羊羔从恶狼嘴里夺回来!因为村里有明文规定,看羊人丢了羊要赔偿损失的。一只羊特别是小羊羔,在老百姓眼里是非常金贵的。杨照堂一是心疼赔偿,二是是觉得窝囊,自己年轻轻一个小伙子,连个羊都看不住,以后还能干什么?还不让乡亲们笑掉大牙吗?
追着追着,杨照堂忽然觉得前面这只狼有些异样:狼是食肉动物,体格都很健壮,在山路上奔跑起来应该比人快好多倍,可今天夜里这只狼却跑得并不怎么快,好像还不如自己跑得快。它虽然叼着一只小羊羔,可也不过六七斤重,还不至于成为狼的负担。
杨照堂心里忽然一紧,坏了,狼是非常狡猾的,莫非它是想诱敌深入故意等着我?到时候把我也一并吃了?或许前面还有更多的狼埋伏着哩!想到这里,杨照堂渐渐地放慢了脚步,后来索性停下来歇息了一阵。
这时,他发现前面的狼居然也停了下来,好像也在呼呼地喘着粗气休息。杨照堂再细一瞅,发现这只狼是趴着的,头紧紧地贴着地面,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而且杨照堂还发现,狼用一只前爪紧紧地揽着小羊羔,有好几次小羊羔竟能从它前爪下逃脱出来,狼好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又勉强把小羊羔抓住。
这只狼怎么了?难道有了病?抑或受了伤?这个发现让杨照堂骤然精神抖擞劲头倍增。嘿嘿,你连一个小羊羔都抓不牢了,我还怕你个鸟?今晚,我不妨就用这根放羊鞭子和你大战几十回合!
想罢,杨照堂从地上一跃而起,抄起放羊鞭子,朝前面的狼猛扑过去!狼发觉追兵又来了,慌忙叼起小羊羔仓皇逃窜。杨照堂加快速度,一路猛追下去。
突然,杨照堂发现狼走过的地方有一道鲜红的血迹。夜间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他能从血腥味中判断出血迹一定是这只狼留下的。血迹证明这只狼确实受了伤,而且伤得还不轻。于是,杨照堂朝着狼逃去的方向,一路追赶一路用力甩着响鞭,他想先在声势上给这只伤狼一种威慑力,迫使它把小羊羔放下来。
狼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杨照堂在后边气喘吁吁地追。大约追了七八里路,来到一个半山腰的洞穴前。狼非常吃力地爬上洞口,把小羊羔放下,累得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因为山洞背着月光,眼前黑乎乎一片,杨照堂追到这里失去了目标。他正要搜索一番,突然听见前面有羊的叫唤声。杨照堂侧耳细细一听,咦!正是昨晚丢失的那只母羊的叫声。怎么回事,难道狼没有把母羊吃掉?母羊现在可能是见了自己的小羊羔而发出了呼唤声。杨照堂找到几根干枯树枝,用火柴点着,手执亮光循着母羊的叫声转过一个山嘴,终于找到了那个洞口。洞内,他发现小羊羔正依偎在母羊怀里吃奶。而旁边,有两只小狼崽睁大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母羊的奶头动也不动一下。小狼崽后面,是那只刚叼回小羊羔的狼,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杨照堂绕过羊和狼崽来到这只狼跟前,举起放羊鞭杆,正要朝狼头狠狠地砸下去,忽然听见这只狼嚎叫起来,声音竟是那样的凄凉和悲哀。它睁大双眼盯着杨照堂,眼里迸射出来的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寒光,而是懦弱、无助和乞求的神色。这时,那两个小狼崽也扑过来紧紧地依偎在大狼身边,身子在不住地颤抖。杨照堂心里猛的一震:这是怎么回事呢?里面又有什么蹊跷呢?他再一细看,发现六只狼眼惊恐万状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放羊鞭子,就像看着随时压向它们的一座大山,这座大山一旦压下来,眨眼间就会把它们压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