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的军区副参谋长,该是多么大的官儿啊,竟然跑这么远的路,到小山村求一个放羊汉,肯定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谷英海着急地问唐耀杰,首长,究竟是啥事情呀?
反“扫荡”形势有了变化。唐耀杰说,北方局和军区领导决定主力部队转移到外线作战,有些负伤的干部战士不能随部队行动,需要疏散到当地隐蔽养伤。第五区公所工作很出色,群众基础也较好,雁浦更是闻名全边区的堡垒村,军区准备将二十二个伤病员留在这里。
唐延杰抬手指了指南厢房,继续说,听小波说你家房子宽绰些,区公所往这里安置了四个伤病员。老哥哥,事先没和你打招呼,没意见吧?
谷英海扭脸往南厢房一瞅,果然发现里面有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忙不迭地说,没意见没意见。家里能住上八路军伤病员,那是咱的光荣哩!
聂荣臻司令员让我转告乡亲们,这些伤病员都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战斗英雄,希望你们把他们照料好。现在鬼子正在疯狂“扫荡”,他们的安全就拜托你们了!唐耀杰说。
一听是聂司令所托,谷英海心中倏然升腾起一股干云豪气,他紧紧地攥住唐耀杰的手说,请首长回去给聂司令捎句话——我在,伤病员在;我不在了,伤病员也要在。
唐耀杰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说,老哥哥的心情我理解,但伤病员和你们都要好好的,这是我希望的,更是聂司令员希望的。只有我们都好好的,才能打日本鬼子!少顷,又对杨万强、谷小波和臧淑艳说,区公所要全力为收留伤病员的人家提供方便,解决生活中的困难。
几位区公所领导向唐耀杰保证,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好。
临走,唐耀杰再次嘱咐杨万强等人说,要想保证伤病员的人身安全,首先要严守秘密。这里离敌占区很近,鬼子抬脚就能过来,你们要千万小心。
……
现在,鬼子就要进村了,谷英海急得火烧眉毛。他想去区公所把情况报告给杨万强和大儿子小波。这些日子忙着布置反“扫荡”工作,杨万强、谷小波和臧淑艳都住在区公所。但区公所在雁浦村的南面,与谷英海的羊圈的足有四五里路。谷英海计算着路程和时间,等自己走到区公所,敌人早进村了,伤病员们躲都来不及。
谷英海想到了敲钟报警。雁浦村有座关帝庙,庙门前的老槐树上挂着一口大铁钟,村里开会时就敲响大钟集合人。可现在也不行。关帝庙虽然在村子东边山脚下,离自己现在的位置有二三里,也来不及。
报告不行,敲钟不行,咋办?谷英海心急如焚,大冷的天,他却出了满脑门的汗,在羊圈里不住地转圈儿,惊得羊群“咩咩”地乱叫。
敲鼓!猛然间,谷英海想到了轿鼓。自己现在的位置离家最近,而且敲鼓报警最奏效,鼓声在夜深人静时最响亮传送最远。说时迟那时快,谷英海从羊圈里跳出来,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跑。
轿鼓放在二儿子谷大豹住的西厢房里。谷英海直奔西厢房敲门叫醒大豹。
谷大豹正睡得迷迷乎乎,从炕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问,爹,大半夜的喊我干啥?
谷英海来不及解释,气喘吁吁地说,快,快把轿鼓搬到房顶上去!
谷大豹一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说,搬轿鼓上房干啥?
别问了,快搬上去,迟了就出大事了!谷英海急切地说。
在谷大豹的印象中,爹是个慢性子,从来没有这样着急过,看样子真遇上急事了,就赶紧穿好衣服,把轿鼓搬到房上。谷英海拿起鼓槌随后上了房。
谷大豹刚把轿鼓搬到房顶,还没来得及架好,谷英海就抢先一步,抡起鼓槌,“咚咚、咚咚”地用力敲打起来。
不逢年不过节,也没有人家娶媳妇生孩子,敲啥轿鼓?谷英海这个反常动作,让谷大豹心里顿时产生了不祥之感,忙问,爹,到底出了啥事?你快告诉我呀!
鬼子进村了,你快去集合民兵转移八路军伤病员!
鬼子来了?爹咋知道?谷大豹大吃一惊。
我刚才去轰羊时发现的。敌人要偷袭雁浦村!
挨千刀的小鬼子,竟然用上了偷袭的罪恶手段!谷大豹是雁浦村民兵队长,负有保护伤病员和群众的重要职责。过去敌人来“扫荡”大都在白天,民兵在村外东南西北四面山头上设有“消息树”,哪个方向发现敌情,哪座山上“消息树”就会倒下,乡亲们看见“消息树”倒下,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移。这次敌人半夜偷袭,“消息树”失去了作用。听爹如此一说,谷大豹火速下房去集合民兵。
鼓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惊醒了熟睡中的村庄。反常的鼓声告诉乡亲们,出现了异常危急情况!
住在谷英海家的四个伤病员,有三个伤情严重,都是伤了腿脚,行动极为不便,有一个伤口感染还在发烧。谷大豹带着十多个民兵三副担架,抬着重伤病员搀扶着轻伤员向西部深山里转移。他回头向房上敲鼓的谷英海喊,爹,乡亲们都知道鬼子来了,你别再敲了,快往山里跑吧!
谷英海的鼓槌没有停下来,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村北已经响起了枪声。鬼子听到鼓响,循着声音扑了过来。可到村里一看,家家户户门上挂着锁,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次鬼子偷袭雁浦村,就是冲着八路军伤病员来的。他们的如意盘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到伤病员。不料事与愿违,还没进村就被谷英海发现并及时用鼓声示警,不光伤病员没抓住,连老百姓也跑了个精光。鬼子气急败坏,抡起机关枪朝着挂锁的门上一阵猛烈扫射……
鼓声还在响。八格牙鲁,就是这突如其来的鼓声坏了事。鬼子把怒气全撒在敲鼓人身上,串着胡同找敲鼓的人。
谷英海估计伤病员和乡亲们转移得差不多了,走下房顶准备转移,就在他一只脚刚迈下梯子时,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左腿。谷英海身子一歪,从梯子上掉了下来……
民兵把伤病员安置到山中一个隐秘山洞里。谷大豹惦记着父亲,悄悄返回雁浦村,想把父亲救出去。他刚走到院子里,猛然看见爹从梯子上掉了下来,惊叫一声,一个箭步蹿过去,正好把谷英海接住。
谷英海一看是大豹,第一句话就问伤病员怎么样了?
爹放心,都安置好了。
听了这句话,谷英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报警的轿鼓没有白敲。
谷大豹要背着爹走,谷英海摆摆手说,你体格弱,腿脚不利索,哪能背得动我?我跟在你后面走。走了两步,他忽然对谷大豹说,你先走,我随后就来。说完,吃力地挎起轿鼓往院子外面走去。
爹,鬼子已经进村了,难道你还有比逃命更要紧的事情做吗?
有,有一件事情比我逃命还要紧。
啥事?
人命关天的大事!
原来,谷英海想起了雁浦村南的伤病员。雁浦村地形呈带子状,村北村南绵延四五里地远,还隔着一道翠玉河。山区的河道落差都很大,水流湍急轰轰作响,会掩盖轿鼓的声音。杨万强、谷小波和臧淑艳他们研究工作睡觉很晚,现在可能正在熟睡中。
我怕你哥嫂和杨主任他们听不到鼓声,不知道鬼子进村。村南的伤病员多,被鬼子抓住损失更大。我得到浦南敲鼓去。谷英海对谷大豹说。
夜深人静鼓声传得远,杨主任和哥嫂他们肯定能听到。再说,要去也是我去,你快往西山跑吧。
我的腿受了伤,跑不快。你还年轻,快跑!谷英海知道眼前的境况,去村南敲鼓势必九死一生。自己一大把年纪了,死不足惜,但大豹不能死,他的孩子还小,要靠他抚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大豹是谷家轿鼓的唯一传承人,他若死了,轿鼓一脉就断了线。无人传承轿鼓,这可是愧对谷家先祖的大事。谷英海边说边用手推开大豹,挎着轿鼓,一步一瘸地向村南走去,边走边抡着鼓槌击打着鼓面,夜空中再次响起阵阵清晰而洪亮的声音。
谷大豹知道爹这一去再难回来,但又阻止不了他,就哭着跪在地上,给爹远去的身影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向西山跑去。
鬼子在村北扑了个空,正没有地方撒气,忽然听见鼓声又渐渐向村南响去。八格牙鲁,今天夜里,这倒霉的鼓声难道躲不掉绕不开了吗?鬼子们一个个“哇啦哇啦”狂叫着,尾随着鼓声向村南追去。
翠玉河上有一座石桥,链接着雁浦村南北。鬼子追上了谷英海,把他团团包围起来。一把把刺刀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寒光。
一个挺着大肚子、长着两道又粗又黑的扫帚眉的家伙,对着谷英海大喝一声,住手!
这是个翻译官,姓马。谷英海没有搭理他,反而把鼓槌挥舞得更快,鼓声也更响。
站在马翻译官身后的是个戴着中佐军衔的日本军官。他个头不高,体型精瘦,脸上像刀削过的没有几两肉,长着黑森森的络腮胡子。两只老鼠一样的小眼,闪动着阴毒的贼光。嘴唇上留着一绺仁丹胡,好像沾着一条黑胶布。这家伙站在地上就像一堵凶神恶煞。他见谷英海不搭理马翻译官,就向前跨了几步来到谷英海面前,挡住他的路,用指挥刀背压住谷英海的左手,“呜哩哇啦”地叫唤了几句。
马翻译官走过来对谷英海说,刚才松尾中佐说,你不要再敲鼓了。再敲,就砍下你一只手!
谷英海“哼哼”着冷笑了一声,左手一翻,用鼓槌把刀推向一边,将鼓槌抡得更急。
叫松尾的鬼子中佐生了气,举起指挥刀朝谷英海左臂弯猛刺了过去!谷英海左手一松,鼓槌掉在了地上,鲜血顺着他手臂流到鼓面上,黄褐色的鼓面瞬间变成了红褐色。
左手无法再握鼓槌,谷英海右手的鼓槌却没有停下,虽然鼓声变成了单音,依然铿锵有力,依然扣人心弦。鼓槌敲击在鼓面上,血滴向四处飞溅,溅了谷英海满脸满身,也溅到旁边的松尾和马翻译官的脸上身上,两个人连忙掏出手绢不住地擦拭。
人伤成这样子,鼓声还没有停下来,松尾心里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他有些害怕,这个人偌大年纪却是一副硬骨头,不好对付。看来,今天要想抓住八路军伤病员,必须先除掉这个敲鼓人。松尾抽出手枪,朝谷英海的右手“砰砰”开了两枪。顿时,谷英海的右手也变成了血葫芦一般。
鼓声,终于停了下来。
轿鼓无法再敲了,谷英海转过身来,朝着区公所的方向大声呐喊,杨主任、小波、淑艳,鬼子进村了,要抓八路军伤病员,你们赶快把他们转移走——
话音未落,松尾狂吼一声,我让你喊!把刀一挥,在空中划了个圆圈,周围的鬼子们同时端起枪来向谷耀瑞射击!
一阵密集的枪声过后,谷英海倒在里桥上,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枪眼,鲜血染红了半个桥面......
谷英海在房顶敲鼓时,杨万强、谷小波和臧淑艳就隐隐约约听到了鼓声,那时候他们还在研究工作。虽然听得不太真切,但凭着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很快从这突如其来的鼓声中判断出发生了敌情。谷小波倾耳细听,马上听出鼓声是父亲敲出来的,他和弟弟谷大豹的鼓声不一样。这一点,只有轿鼓世家的人能分辨出来。谷小波知道父亲每天凌晨要去“轰羊”,羊圈在村北路口,敌人进村必先从羊圈旁边过。父亲一定是在“轰羊”时发现了敌情,来不及报告,只好用轿鼓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