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家尧说,锣的作用是——
不等谷家尧说下去,光绪截住他的话头说,朕看它也在敲,但总听不到声音。这个锣么,在轿鼓中似乎有它不多没它不少。
很明显,光绪说这番话别有一种含义,周围的人都能听出来。爱新觉罗氏入主中原,光绪是第九位皇帝,也是最窝囊的一个皇帝。身为人主却什么主儿都做不了,民间笑话他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戊戌维新,他想学习西方的先进思想,为没落的清王朝注入一针兴奋剂,然而受到以慈禧为代表的保守势力的残酷镇压,只红火了一百零三天就寿终正寝。更有甚者,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连心爱的珍妃都保护不了,这还算是大清国的皇上吗?所以,今天他看见谷家轿鼓中锣的情景,就联想起自己的境遇,故而发了如此一通感慨。
光绪的感慨,谷家尧没有听出来,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回皇上的话,锣在轿鼓中作用确实不大,它一般是在各个段落衔接处起些提示作用。如果是经验丰富的鼓手,也用不着锣提示。所以,除了给老佛爷生日祝寿这种特大场面,在俺老家敲鼓,一般不用它。
那不就纯粹成样子货了吗?要它何用?
据说先祖谷越春留下的“三件套”鼓谱中没有锣。有一年,村里的轿鼓班子到外村给一户娶媳妇的人家敲喜,因为锣和乐同音,为了图喜庆,就临时加上了锣。”
什么是敲喜?
就是敲鼓助兴。这次老佛爷过生日,轿鼓也是来给她老人家敲喜来了!
听了谷家尧的解释,光绪脸上又没有了喜色,瞬间变得阴沉起来,嘴一抿,不往下问了。
看见光绪不高兴了,谷家尧有点害怕,不知道哪句话说错得罪了皇上。他转头看了看慈禧,发现她脸上好像也不如刚才高兴了。她是听了光绪那几句指桑骂槐的话不高兴的,但谷家尧理解错了,以为慈禧嫌他拜见皇上而没拜见她,于是连忙又跪在慈禧面前磕头。
场面很尴尬。
还是崔玉贵脑瓜子转得快,他用手指了指谷家尧,对慈禧说,老佛爷,谷家尧刚才不是说了吗,他这是给您老人家敲喜来了。敲了半天喜,他可能累了,别让他跪着了。
慈禧正想找个台阶下,就坡骑驴地点点头,笑着说,起来起来,歇息去吧。
连本轿鼓敲完了。轿鼓班全体在戏台上齐刷刷跪倒,向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请安。
慈禧很高兴,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今年这个生日过得最有意思最痛快。轿鼓,这玩意儿实在不错。快,看赏!
崔玉贵问,老佛爷,赏什么呢?
是啊,赏什么呢?慈禧自言自语。
崔玉贵灵机一动说,老佛爷,您老人家看到谷家尧的鼓槌了吗?那是印度千年小叶紫檀做的。
小叶紫檀?慈禧听了,眼光往戏台上谷家尧手中的鼓槌瞄去。随后对崔玉贵说,去,把鼓槌拿来我看看。
谷家尧把鼓槌交给崔玉贵,崔玉贵把它双手递给慈禧。慈禧把鼓槌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端详了一阵,掂了几掂说,这东西还怪沉的。哦,上面还有好多黄点子,皮子挺厚实。
这种木头长得很慢。崔玉贵解释说,所以叫千年小叶紫檀,沉得很。这是名贵的“满天星”,在谷家尧手里盘了多年,“皮子”自然厚实。
慈禧说,小崔子,你懂戏文还懂木头,草驴打滚——不见蛋(简单)哪!
崔玉贵脸一红,说,奴才小时候在老家玩过这个,略懂一二。
慈禧瞅着这对紫黑鼓槌,沉思了好一阵,然后对坐在一旁的光绪说,皇上,你听这鼓声多好听。我听说,这小叶紫檀是做大鼓的好材料。
光绪面无表情地说,亲爸爸觉得好,那它就一定好。儿臣赞同。
慈禧手里还攥着那对鼓槌,端详着摩挲着,好像挺喜欢。
崔玉贵心里一动,讨好地对慈禧说,老佛爷呀,这谷家轿鼓,汉武帝编制了鼓谱,大清圣祖皇帝封了“天下第一鼓”名号,老佛爷是不是也封它个名号呢?这比赏他谷家金银财宝强多了。
慈禧嘴一撇,说,去去去,就你鬼心眼子多。我何德何能,敢和汉武大帝相比吗?敢和圣祖皇帝相比吗?嘴里这样说,心里觉得崔玉贵这句话挺受用,我比前两位差不到哪里去!如此这般想着,嘴上却说,轿鼓就这么几样家伙什儿,还封什么呢?
奴才觉得还有可封的东西。
说说看,还有什么东西可封?
不如就把这对鼓槌封了吧。
鼓槌?慈禧一笑,说,好,就封它“天下第一槌”吧。
崔玉贵听了,刚想向谷家尧打手势让他们谢恩,忽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慈禧虽然贵为皇太后,在大清国一言九鼎,但她毕竟不是皇上,还算不上金口玉言。所以,只是给慈禧跪下道谢,却不向戏台上打招呼。没有他的手势,戏台上的人也就不敢轻举妄动。这一点,是谷家尧事先和崔玉贵协商好的,要看崔玉贵的脸色和手势,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
崔玉贵一直跪着不起来,慈禧忽然醒悟过来。皇家御封,这是祖宗礼制和章法,慈禧当然清楚。她身为皇太后,说出来的话虽然比圣旨还管用,但毕竟不是圣旨,只能称为懿旨。颁布封号这些虚套子活儿,还是皇上说了算。因为皇上才是真龙天子。
慈禧把鼓槌让崔玉贵交给光绪看看,问他能不能封为“天下第一槌”?
光绪讨厌崔玉贵,不愿意让他到跟前来,老远地摆了摆手说,不用看了,亲爸爸说它是“天下第一槌”,那它就是“天下第一槌”。
慈禧不再推辞,说,既然皇上开金口封它是“天下第一槌”,那是他谷家轿鼓的莫大荣幸,让他们谢恩吧。
崔玉贵这才向谷家尧打招呼,谷家尧再一次领着众人向慈禧太后、光绪皇上顶礼膜拜,叩头谢恩。
从此,冀西雁浦村谷家轿鼓又多了个皇家封号:天下第一槌。
谷家轿鼓的这段历史渊源,堂伯伯谷雁明整整给我讲了九天,从正月初二讲到正月初九。这几天里,每天堂伯伯讲完,还要带我去练习敲鼓。他是敲镲的,敲鼓仅仅掌握个皮毛,谈不到教我,只是给我念诵口诀即鼓谱。正如他在给我讲说轿鼓历史时所说,老祖宗留下的鼓谱究竟是什么样子,谁都没有见过。一辈辈后人敲打轿鼓全是靠两只耳朵听着学会的。然而,我按照他背诵的口诀和演示的方法,怎么也敲不成个样子。越敲不成越没用信心,越没用信心就越没用兴趣,越没用兴趣,就越懒得拿那两根鼓槌,就越发有一搭没一搭的。
虽然谷家的老祖宗在白龙关抗击八国联军中立下不世之功,在京城为慈禧献寿又受过皇封,但我认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那都是老辈子人的事,他们愿意信奉什么皇封绿封,我可不愿意信奉。
雁浦村也有不少其他姓氏,有些人也打的一手好轿鼓。每当看到外姓人敲轿鼓而且受到人们的称赞时,堂伯伯就来气,背地里发脾气,本来是我们谷家轿鼓,却让外人夺取了风头。唉,我们谷家人没出息呀!也每当这个时候,堂伯伯谷雁明就加大对我要求的苛刻程度。因为轿鼓的“三件套”里,鼓始终处于领头羊地位,就像一出戏里的头牌或主角。两根鼓槌就是指挥棒,指挥着镲和铙,敲击的次数和节奏的快慢都是由鼓槌决定的。堂伯伯谷雁明认为,正是由于我的不争气,所以导致村里外姓人家成了轿鼓的主导者,村里每逢有重大活动,谷家人连鼓槌都拿不起来,久而久之,这还叫谷家轿鼓吗?极有可能变成张家轿鼓、李家轿鼓、王家轿鼓或其他什么姓氏的轿鼓。
堂伯伯很着急。据传,我们谷家轿鼓每辈传人中都有个总负责人,也叫总教习。过去,这个职务一直是我们执掌鼓槌的这一支人担任,但轮到爸爸这一辈,他到学校教了书,就没有担任这个职务。小时候,爸爸也学过敲鼓,而且鼓艺高超,但给公家干事,不能老在家敲这个玩意儿,所以爷爷的紫檀鼓槌一直没有传给他。我有一个叔叔,和爸爸是一母同胞,但在四岁时送了人,已经不姓谷了。爸爸曾建议把鼓槌传给他,因为他也敲的一手好轿鼓。姓氏嘛,就是一个符号,他的身体哩流着的还是谷家的血液,但遭到堂伯伯谷雁明的激烈反对,说,他将来把鼓槌传给谁?传给他的儿子?他儿子不姓谷;传给姓谷的,又不是他的直系血脉,多麻烦!最后,还是爸爸提议让堂伯伯谷雁明担任总负责人。
堂伯伯无法推辞,只好当了谷家轿鼓的总负责人和总教习,但他不能执掌鼓槌。鼓槌就传到了我手里,可我偏偏对这个东西不感兴趣,心思不在这上头,学了半个正月,什么也没有学会,村里人笑话我说,我连握鼓槌的姿势都不对。握鼓槌的姿势不对,是永远学不好敲鼓的。
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上,爸爸回来了。堂伯伯到家向爸爸告我的状说,国青这孩子的心思不在谷家轿鼓上,这样一来,以后你们这一支握鼓槌的传人可就有问题了。我早一点给你提出来,请你早做打算。我的看法是,老祖宗的东西不能断更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你是他的爸爸,说话他会听;我只是他的堂伯伯,远着一段距离呢,我的话,他可听可不听。
爸爸苦笑了一声说,孩子不喜欢这个,我也不能强迫他。爸爸是教师,懂得兴趣最重要,不论什么知识,没有兴趣是无论如何都学不好的。
堂伯伯说,咱谷家轿鼓该是多么好的东西呀,他怎么还没有兴趣学呢?怎么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有兴趣?他们都想来学,咱还不愿意教给他们呢!
这也叫爱好。爱好这个,抢着来学;不爱好这个,打死也学不会。爸爸对堂伯伯说,你把咱们谷家轿鼓的历史渊源讲给他听了没有?
讲了,整整讲了九天,天天讲的我口干舌燥的。但我感觉到国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也没有留在脑子里。样子好像是在听,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你都给他讲了一些什么呢?
我从庚子年白龙关保卫战讲到京城皇帝封赏,这些都是咱们谷家轿鼓的辉煌历史和光荣传统呀!
爸爸一听笑了,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哪能听懂这些?年代确实有点遥远。什么大清帝国呀,什么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呀,还有李莲英崔玉贵,这些历史人物很可能还会引起他的反感呢!不如讲一些距离现在比较近的内容。时间越近,孩子越容易接受。这几天我正好在家,给他讲讲抗日战争时期轿鼓的事情,这些估计孩子能听进去。
那也好,这段历史我真不如你记得清楚。堂伯伯说。
下面就是爸爸给我讲的谷家轿鼓抗击日寇侵略者的英雄事迹。
抗日战争时期,雁浦村是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五区公所驻地。
一九四一年秋天,日寇华北方面军纠集七万兵力,对晋察冀边区根据地进行疯狂“扫荡”,妄图一举绞杀晋察冀抗日武装力量,抗战史上称为“秋季大扫荡”。雁浦村邻近山西灵丘县敌占区,成为鬼子“扫荡”的首冲之地。
农历十月底一天的凌晨二三点钟左右,西边天际悬挂着一弯昏黄的残月,洒下一地朦胧的冷辉。阵阵透骨的寒风吹过,吹得田野里残存的玉米、高粱秸杆的枯叶胡乱摆动,不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时,有一个人影向雁浦村北走来。这个人叫谷英海,是我的曾祖父。他是村里的放羊汉。此时此刻,他要到村北的羊圈里“轰羊”(冀西山区风俗,半夜里把羊群赶起来活动以御寒)。谷英海披着一件老羊皮袄,慢慢地往前走着。他手拿一根放羊鞭子,不时在空中甩两个响。
刚轰了几下羊,谷英海忽然停住了脚步,他隐隐约约听到北边远处有轻微的响动,似乎是人的咳嗽声。谷英海天天放羊,从羊的叫声中可以准确辨别羊所在的位置,故而听力比一般人敏锐得多。他觉得有点奇怪,天这样冷,是谁这么早就出门?干啥去?莫非和我一样也要“轰羊”?转念一想,不可能,雁浦村北就这一个羊圈,羊都是我一个人放,没有第二个放羊汉。
谷英海屏住呼吸再一细听,咦,好像人还不少,咳嗽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正往村子这边走来。
忽然,谷英海心里“扑通”跳了一下!他想起这些日子鬼子正在大“扫荡”,到处杀人放火。昨天放羊时,就听邻村放羊汉说,五天前,也是天没有亮的时候,一队鬼子悄悄摸进第四区的吴家湾村,把住在那里的十七个八路军伤病员抓走了,还杀了十多个老百姓,抢走了数十头家禽牲畜和几百斤粮食。不好,可能是鬼子。他们这么早进村,一定是偷袭雁浦来了!唉呀,晋察冀军区一分区独立团的二十二个伤病员正在村里养伤,光自己家就住着四个,如果不能及时转移,让敌人抓住那可不得了!
想起这些八路军伤病员,谷英海就想起半个多月前的情景。
那天下午,谷英海放羊回来,一进大门,发现院子里站着很多人,都穿着八路军军装,区公所领导都在场。
见谷英海回来,区公所副主任谷小波,也是谷英海的大儿子,指着一位首长模样的人向他介绍,爹,这是晋察冀军区唐耀杰副参谋长。转过脸来又对唐延杰说,首长,这是我父亲谷英海。
唐耀杰紧紧握住谷英海的手说,老哥哥,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呀!
首长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是个放羊汉呀!
谷家轿鼓在冀西赫赫有名,你是第五十六代轿鼓传人,轿鼓敲得好呀!
谷英海憨厚地笑了笑说,嘿嘿,我不过略会挷打几下罢了,谈不上好。说着扫了一眼身边的人问,首长,你们今天来——
不好意思,有件事情要麻烦老哥哥啦!唐耀杰说。
首长有事尽管说,军队和老百姓是一家人,有啥麻烦的?
唐耀杰伸出大拇指说,老哥哥的觉悟、境界就是高。
区公所主任杨万强一旁插话说,首长,你看他是谁的父亲啊。
唐耀杰看了看谷小波和她的妻子、区公所妇女主任臧淑艳,又看看谷英海,笑着说,对对对,老子英雄儿好汉嘛,不过现在可以翻过来说是儿子英雄父好汉。他这一说,谷英海、谷小波和臧淑艳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