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我家来到牛角台村的第二年,成立了人民公社,牛角台村里也成立了生产队,家家户户有劳动能力的人都成为公社社员,都要下地参加生产劳动,分配原则是按劳取酬,不劳动不得食。成人都去参加生产劳动了,家里丢下几岁的孩子,上学还不够年龄,总得有人照看才是,不然出了问题怎么办?于是,一个新型的职业应运而生——领孩子的,这是乡下的习惯叫法,都市里应该叫保育员,就是专门安排一个人负责照看留守在家的儿童。所谓领孩子,就是天天领着孩子们去外面玩耍。领孩子的人也与下地劳动一样挣工分分粮食。
我家的户口虽然不在牛角台村,但村里供给我们粮食吃,生产队长要求妈妈也要下地劳动,不能白吃粮食。姐姐已经上了学,剩下我也成了留守儿童。在一群留守儿童里,我还当上了小组长,一人之下众人之上。领着我们的那个人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太,姓郑,大家都叫她郑大娘。郑大娘的记忆力非常好,口才也很棒,几十年以前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讲起故事来一个细节都不会漏掉,口惹悬河滔滔不绝,小伙伴们听得都很入迷,常常忘了回家和吃饭。郑大娘还有一个绝活,会出很多谜语让我们猜。已经六十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出的好多条谜语,比如谜面是“四方院,四方院,四方院里晒白面,鸡不吃来狗不咽——打一农家设施”,谜底是窗户,在乡下农家在窗棂上糊白纸的那种窗户。郑大娘没有读过书,但却能认识几个字,她还经常给我们出一些文字谜,比如谜面“山字两头低,谷子去了皮,田旁加一女,是你叔叔的妻——打一称谓”,谜底是旧体字“婶”;“一字十笔画,横竖没有价(价是虚词,啊的意思),人人说他小,皇上没他大”,打一称谓,谜底是“爹”字,等等。郑大娘说话也非常风趣幽默,常常逗的孩子们哄堂大笑。外面都愿意跟着她玩。
清明节,牛角台一带村民称之为寒食节。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上坟祭祖。郑大娘的婆婆春节前刚去世,寒食节这天她要去给婆婆上坟,向生产队长请一天假。生产队长不准假,说你去上坟谁来带孩子们?现在正是春耕季节,大家都忙着下地,恨不得一个劳力当做俩劳力用,女劳力当做男劳力用,总不能让女劳力回家带孩子吧?那得耽误多少农活呀!无奈,郑大娘只好带着一群孩子去上坟。
郑大娘家的坟地在村西,离村足足四五里地。对于成年人来说,四五里地或许不算回事,但对于我们这些六七岁五六岁的孩子而言就是一段不小的路途,而且坟地是在一个高高的山坳里。郑大娘岁数大了,平时腰也不好老喊疼,医生说是腰间盘突出或腰肌劳损。郑大娘节俭惯了心疼钱,不舍得买药吃更不舍得做手术,天天硬扛着。这天上山,因为山路陡峭难行,她一不留神崴了脚,疼的龇牙咧嘴走不了路,跌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她不能走,我们只好等着她。当地的风俗习惯,上坟要赶在上午,不能在下午更不能在太阳落山以后。理由是上午阳气重,坟里的孤魂野鬼不敢出来。下午特别是晚上,阳气大大减弱,阴气上升。上完坟后,孤魂野鬼往往会跟着上坟者回家来,搅得家里人不得安生。
当我们好不容易爬上山坳时,已经快到中午。再不赶紧上坟,一晃儿时间就过了午,太不吉利,可郑大娘脚疼突然加剧,实在无法再走路了,就靠在一棵大树旁休息。我是小组长,大小也算个领导,在这个节骨眼上应该有所作为,于是自告奋勇对郑大娘说,您老人家就在这里歇着吧,坟我们替您来上,不就是在坟头上烧几张黄表纸吗?简单得很!估计郑大娘一是脚疼的厉害,二是没有把上坟看的多么重要,就说你们去帮我上坟也好。记住,烧完纸后,要多在坟前替我嗑几个头。婆婆生前对我很体贴照顾,我永远不会忘记她老人家的恩德。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和几张黄表纸交给我。
我让李石蛋、张栓子和我一块到坟地上坟,其余的孩子在这里陪着郑大娘。找到郑大娘婆婆的坟头后,我点燃黄表纸烧了起来。我从来没有上过坟烧过纸,郑大娘嘱咐我烧完纸再磕头,我忘了郑大娘的话,没有等纸烧完就爬在坟前磕头。这时候,忽然刮来一阵风,几张正在燃烧的黄表纸吹到了我的头上,把我的头发烧着了。情急之下,我连忙往旁边的草地上来了个驴打滚。遗憾的是,我头上的火熄灭了,却把地上的草引着了。牛角台村一带山岭海拔高气温低,清明期间草还没有返青,遍地都是干枯的荒草,极易导致火势蔓延。而清明季节刮风又是常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转眼间坟地周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坟地不远处有一大片松树林,红红的火舌朝着松树林的方向延伸而去。我听爸爸说过,松树是油性树种,极易燃烧。如果这片松树林子着了火,给村里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
情况异常紧急,我们三个还都是孩子,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一个个都吓哭了!
张栓子不住地抱怨我,都怨你都怨你!你头上的那几根黄毛烧就烧了,怕什么?顶多是当几天和尚,以后还要长出来的!你到草地上闹什么驴打滚?这回可好,滚出一场大火来,今天咱们还不被火烧死?死了可就再也长不出来了!一说到死,张栓子的哭叫声越来越大,不停地喊着我见不到我爹我娘了!
哭能解决问题吗?能灭火吗?我和李石蛋岁数稍大一些,意识到哭声对灭火没有丝毫用处,就止住了哭声。我拍了拍没有头发的脑袋,突然灵光一闪,对,应该马上回村找人来救火!
李石蛋也想到了这一层,说,我跑得快,我去村里找人,你们俩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不要被火烧坏了!
张栓子岁数小,就像去年夏天在牛角河畔一样,除了哭早吓的六神无主,哪里还敢呆在火场之中,连忙对李石蛋说,我不在这里呆着,我要跟着你回村里去!
我也说让张栓子回去吧,这里留下我一个人就行,我先想办法灭火。留下他,只能听到哭声,反倒搅得我不安生,还不如让他走人哩!
李石蛋对我说,你还灭什么火?这么大的火你怎么能灭得了?你能灭火我还回村找人干什么?算了算了,你还是跟我们一块回去吧!
我坚持不回去,说怎么也得留下一个人,能灭一点就比不灭强。其实,我知道自己根本灭不了火,不被火烧坏就算烧高香了。我不愿意回村去,是怕挨村里人批评和抱怨。火灾是我引发起来的,闯下这么大的祸端,我还哪敢再回到村里去?哪还敢见到爸爸妈妈和姐姐?
李石蛋发现到说服不了我,只好领着张栓子往村里跑去。他跑的真是快,不到一个小时就找来好几十个人,由生产队长带头,大家七手八脚一拥而上,很快就遏制住了大火蔓延的势头,最后终于扑灭了火灾。
等大家准备返回村里时,李石蛋发现没有见到我的身影。刚才大家光顾着灭火,没人顾得上找我。现在火被扑灭了,才想起我这个活人来。
生产队长带人在四周山坳里找寻了一遍,没有发现我的踪影。
李石蛋忧心忡忡地对生产队长说,国青他、他、他不会被大火烧死吧?
生产队长摇摇头说,不会的,你看,在大火现场没有发现他的身体,说明他没有被烧死。是不是躲起来了?
他要是躲了起来那敢情好,就怕他不躲。李石蛋担心地说。
这么大的火不躲等着被烧死吗?他傻呀?生产队长不信。在他眼里,我绝对不是个傻孩子。
李石蛋说,你不知道国青的脾气性格,我对他相当熟悉。他总认为今天的火灾是由他引起的,心里很愧疚不安。大家来以前,他一个人一定在奋力救火,他是不会躲藏起来的。
生产队长知道李石蛋是我的好朋友,两个人天天形影不离。现在听李石蛋如此一说也着了急。是啊,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从火灾现场看肯定没有被烧死,但走失了也不行啊!如此小的孩子在这荒山野岭里,出现了其他危险怎么办?
想到这里,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大家先不要回家,先去找谷老师家的孩子国青。扩大一下搜寻范围,一定要把孩子找到。找不到孩子,咱们谁也不能回家!
有几个走在前头的社员听到生产队长的号令,又折返回来,与大家一起在远远近近的山包山坳里寻找我的踪迹。
可惜,大家的努力化为泡影,搜寻了大半天,直到太阳落山还没有找到我。生产队长说,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大半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大家肚子都饿了,回家吃些食物再想办法。
生产队长领着大家正要回家,却见我得爸爸妈妈姐姐也来到山上,一同到山上来的还有郑大娘,他是让儿子搀扶着上来的。妈妈姐姐眼圈红红的,想必是刚刚哭过。爸爸的脸色也很阴郁难看,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郑大娘也后悔地说,都怪我都怪我,我自己去上坟就好了,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替我呀!
生产队长看见爸爸,急忙抢上前一步拉住爸爸的手,愧疚地说,对不起了谷老师,我们没有找到孩子......这、这、这是我们的失职、无能......
爸爸摆了摆手说,这事不怪你,反过来倒安慰生产队长,火灾现场没有孩子,说明他没有葬身火海,我们还可以再到别处寻找。紧接着又安慰郑大娘,也不怨你,你不要心里过意不去。
听爸爸如此一说,生产队长和郑大娘神情轻松了不少,连忙说,是是是,孩子一定还、还活着。生产队长又说,只是我们把附近的山头山坳沟沟岔岔都搜寻遍了,始终不见孩子的踪影。天色这么晚了,这些深山老林里常有凶猛动物出没,可别......
后面的话,生产队长没有说下去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爸爸对生产队长说,你领着大家回去吧,你们救了大半天火,都累了,明天还要下地劳动呢!郑大娘你也回去。我留下来找孩子,明天是周日,我不用上课。
生产队长想了想也是,农忙季节一刻不能耽误。这么多人挤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就留下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帮助爸爸找人,带着其他人回村去了。
爸爸像是对妈妈和姐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国青呀国青,我是上辈子该你的还是欠你的?怎么你老是让我找你啊!在东岭村,你掉进红薯窖里,让我找的你好苦;今天你又走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我还得找你。儿子呀,这里可不比东岭村的红薯窖,这里野兽出没时刻都有危险!国青,我和你妈妈姐姐,还有这么多叔叔和大哥哥,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呀!你要是懂得心疼人,就自己回家来,行不行啊!
听得出,爸爸说的完全是急话气话,嘴上说不知道去哪里找,可他早迈开了双腿向西边走去。爸爸推断,我只有向西一条路可走。东边是回村的路,我不可能走;北边和南边都是高山峻岭,以我的年岁爬上那样的高山是很费劲的。只有西边的山势比较平坦一些。
几个年轻人对爸爸说,谷老师,向西这条路我们已经找过了,没有发现孩子,还有必要去找吗?咱们是不是分头向北边和南边的高山上找找?说不定还有新的发现。
这个建议被爸爸断然拒绝。爸爸说,北边南边山高林密,时常出现狼群,这一点国青知道,他不愿意被火烧死,难道愿意喂狼吗?知儿莫若父,咱们就奔西边这个方向找下去,我不信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