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横肉讲的大道理我听不懂,但坐牢这句话听懂了,乡下叫坐大狱。只有坏人才坐大狱,我坐了大狱不就成坏人了吗?此时此刻,我特别愤恨张小来。事后也还是李石蛋告诉我说,张小来那天看到满脸横肉又来到牛角台村,看到他到我家搜寻过铜铁,就悄悄找他告了密,说我隐藏了一只铁柄的打鸟弹弓。
满脸横肉一听喜出望外。他原本就对我家怀恨在心,如一只苍蝇样正找缝缝下蛆呢,见张小来提供了这样一个重磅消息,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我害怕坐大牢,准备把弹弓拿出来交给满脸横肉,转念一想,那么精致美观的弹弓将来被扔在炼铁炉里化作铁水实在可惜,当然极不情愿。
正在犹豫不决,爸爸妈妈和姐姐回来了。一见满脸横肉在家,妈妈气就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他,你、你又来我们家干什么?还要把门环撬走吗?还要把我的银镯子抢走吗?
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说错了,今天我一不撬你家门环,二不要你的银镯子,而是要拿走你儿子的弹弓,那是一把铁柄弹弓。
我把求援的眼神投向爸爸,希望他能阻止满脸横肉。爸爸当然知道这把弹弓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可他更清楚当时的大环境,便用商量的口气对满脸横肉说,弹弓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满打满算没有二两重,炼了它,也增加不了多少钢铁;没有它,也少不了多少钢铁。给孩子留下一个玩具不好吗?
满脸横肉听了,翻了翻眼皮对爸爸说,谷老师此言差矣。
爸爸说,我的话差在哪里呢?
满脸横肉说,谷老师是国家干部,熟知国家大政方针和上级文件精神。大炼钢铁是国家的号召,我们都应该积极支持和执行。正如你所言,一把小小的弹弓确实增减不了多少钢铁产量,但谷老师想必知晓聚沙成塔积少成多的道理。全国人民个个拿出一把弹弓,就会炼出成千上万吨钢铁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然而,如果人人都藏匿一把弹弓,国家就会少炼出很多很多钢铁,国家建设就会受到很大很大损失。谷老师,这个道理似乎不用我详细解释了吧?
这套大道理爸爸当然明白,如果单凭讲政策讲道理,爸爸可能比满脸横肉还讲的圆满透彻。大道理谁都会讲,而且不容易反驳也不敢反驳。爸爸没有再与满脸横肉讲大道理,只是扭过头来对我说,国青,你把弹弓给这位同志,让他带走吧!
我说,不给他,我还留着自己玩哩!说完,我又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妈妈,因为爸爸不能为我留下这把心爱的弹弓了。
妈妈看看我看看爸爸,又转脸看看满脸横肉,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孩子,妈妈知道你喜欢这把弹弓,妈妈也喜欢,这是你姨夫花费不少工夫给你做的礼物。可它只是一把玩具而已,有它咱就玩,没有它咱可以玩别的东西。大道理我不会讲,我只知道与国家建设比起来,玩耍应该往后面靠一靠。
完了,连妈妈也不为我讲情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又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了姐姐,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姐姐一向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姐姐用疑惑的目光扫向爸爸妈妈,扫向满脸横肉,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好长时间,突然说了一句话:弟弟,咱就不给他弹弓,难道他还能吃了咱不成?
姐姐的话让我增加了不少底气。她只比我大几岁,仍然是个孩子,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她就是我心目中的南天一柱!我刚才还想把弹弓交给满脸横肉,现在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姐姐说的对,就是不给你,你还能把我活吞了不成!什么坐大狱?不交出这把小小的弹弓还让我坐大狱?我看你满脸横肉怎么把我弄到大狱里去!
让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爸爸坚持让我把弹弓交给满脸横肉带走。我十分不理解爸爸的做法,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竟然还不如姐姐这个小姑娘那样硬气和有骨气!还是在很多年以后,等我到了爸爸那个岁数始知他的做法有道理。如果坚持不交出弹弓,满脸横肉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我们一家至于死地。我和姐姐都是孩子,或许不会怎么样,但爸爸和妈妈就危险了,特别是爸爸身为国家干部,倘若满脸横肉诬陷他反对大炼钢铁,他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真是黄泥巴塞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纵有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不痛快,我还是听从爸爸的话,转身爬到炕上,把弹弓从自己的被褥底下取出来。满脸横肉见状抢前一步要把弹弓接过去,我却“忽”地一闪身让他扑了个空,差点栽倒在地上。我把弹弓交到爸爸手里,爸爸将弹弓递给满脸横肉,随后说,这回家里就剩门扇上的铁环了。希望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了,这些日子被你们搅得四邻不安,这日子简直没有办法过下去了。
满脸横肉眯起眼睛瞅了瞅弹弓,用手轻轻地掂了掂,又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揪起胶带拉了几拉,似乎没有听见爸爸的话,悻悻地出门走了。
眼看着满脸横肉拿着我的心爱之物扬长而去,我躲在门扇后面伤心地大哭起来。爸爸妈妈和姐姐都来劝我,可越劝我的哭声越大。那个年代,孩子们本来就没有什么玩具,我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件称心如意的玩具也被人抢走了,其沮丧心情可想而知。我恨满脸横肉更恨张小来,如果不是他告密,满脸横肉怎么会知道我有弹弓?不行,我得狠狠地报复张小来一次,这小子太坏了!
机会终于来了。几天后,我们一群小伙伴爬到村东那棵最大的核桃树上玩捉迷藏。上树捉迷藏是孩子们常玩的游戏。此时正是农历四月中旬,核桃树长满了绿而肥厚、宽大的叶子,人藏在叶子后面谁也看不到。叶子上爬着一种称作“扫椒”的虫子,这种虫子蛰人特别疼。那天我爬上核桃树后,张小来也在后面爬了上来。我一见是他,气不打一处来。在树上我能看到他,他却看不到我。待他来到我面前时,我偷偷抓了一只“扫椒”放到了他的左手臂上。“唉呀哎呀”张小来疼的大声哭叫起来。他双脚蹬在树枝上,疼的用右手乱挠左臂,无法保持身体平衡,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掉到了树下。好在树下是一片青草地,树也不太高,倒没有摔坏,只是“扫椒”蛰的厉害,疼的张小来在青草地上直打滚。
我在核桃树上拨开树叶看着树下龇牙咧嘴的张小来,心里一阵阵冷笑:张小来呀张小来,你也有今天!你就是叛徒特务、汉奸走狗!其实这些称呼安排到张小来身上很不合适,但这都是从电影上学来的台词,小伙伴们把村里做了错事坏事的人一律称为叛徒特务汉奸走狗。
惩治了张小来,解了一股闷气,但弹弓被满脸横肉抢走,这个心结我一直解不开。那段日子,我郁郁寡欢,吃饭没味睡觉不香还老做噩梦,总梦见满脸横肉用枪押着我来到了监狱里,半夜里常常被吓醒,一摸身上,湿漉漉的都是汗水。时间不长,我的体重也下降了不少。正是生长发育的时候,老这样怎么能行?爸爸妈妈很着急,带着我到医院看病。医生问了问情况说,这孩子思想上有负担心理上有压力。解除了负担消除了压力病情自然痊愈,随后又说也没有什么好药,主要是多进行心理疏导。其实我的病我知道,只要能把弹弓给我要回来,什么病都没有了!可谁又能给我要回弹弓来呢?
村里有一辆马拉的胶轮大车,经常到县城给村供销社拉货物。赶大车的赵师傅和爸爸关系很好。我们有时坐他的大车回老家去看望爷爷。有一天,赵师傅告诉爸爸说,收缴去的铜铁器物都在县城一家破仓库里放着,他见到过。县里还用他的大车往炼铁炉里送过这些东西。赵师傅说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我的弹弓会不会也在破仓库里放着?我得去看一看找一找。
牛角台村离县城约有40里路,大车每次进城都是当天往返,需要天不亮就起身赶路。这天早上我和李石蛋早早起来偷偷爬到大车后面,钻进两个装山货的麻包下边。赵师傅没有发现我们。本来我准备一个人到县城,但李石蛋听说我的打算后,自告奋勇和我一块去,一个原因是我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为朋友帮忙天经地义;另一个原因是此事的源头由张小来引发,而他又是李石蛋的表弟。李石蛋这样做也是为表弟还我一个人情。
大车到达县城时天色已经大亮。赵师傅往车下卸麻包时,发现我和李石蛋挤在麻包下睡的正香。嗨,这俩小子什么时候上的车?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他用手把我们俩拍醒,吹胡子瞪眼地好一阵厉声呵斥,这40里都是崎岖的山路,坑坑洼洼磕磕绊绊,你们睡着了不注意掉到车下摔坏了怎么办?我怎么向你们的父母交代?
我说,赵伯伯,这事情不怨你,是我们偷着来的,出了问题也不用你负责!
赵师傅大喝一声,胡说,你们都是孩子,是坐我车来的,我不负责任谁负责任?说,你们到县城干什么来了?
我只好实话实说,前些日子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把我的弹弓抢走了。我听你说那些东西在一个破仓库里放着,就想来找一找。怕你不让坐车,这么远的路我们也不能走着来,就偷着上了你的车。
赵师傅听了摇摇头说,孩子们呀,这可太危险了!好在没有出什么事情。说着顺手往前一指说,那个高高大大的房子就是仓库,你们自己去找吧!记住,太阳偏西时大车就要回去,你们别忘了回来坐车。我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没有时间去找你们!
李石蛋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忘了回去的时间。说着,和我挽着手臂一同向破仓库跑去。
仓库的大门紧锁着,我透过门窗窥视,里面果然堆满了破铜烂铁,有大大小小的锅盆,还有耕地的铁犁、铲土的铁锹、刨地的镐头等。我心想,这些都是种地的家伙什,都炼了钢铁还怎么种地?不种地人们吃什么喝什么?想归想,但现在这些却不是我所关注的焦点。我所关注的是从里面找到我的弹弓。
仓库很大,堆积物很多,弹弓很小,在窗外是看不到的,应该进去看看。然而大门紧锁着无法进去。我有些着急。这时李石蛋捡来一块石头,朝着窗户用力砸了下去。窗户上很快出现一个大窟窿,他一出溜就从窟窿里钻了进去,我也跟着钻进去。我俩来到铜铁堆上前后翻腾着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弹弓。我非常失望,这一趟县城算是白跑了。看看天色不早,不能让赵师傅等着,我只好和李石蛋又从窟窿里钻了出来。
从县城回来一个礼拜后,爸爸到县城开会,回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弹弓递给我。这把弹弓和我那把大小一样,只是铁柄上缠绕着红绿色的玻璃绳,非常精致美观。我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舍得放下,问爸爸弹弓是从哪里来的?
爸爸笑着说,这是我在县城开会的间隙到那个破仓库里给你找到的。可惜铁柄上有了划痕,我让一个女同事缠上了玻璃绳。
心爱之物失而复得,我别提多么高兴了!心里说,这回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再让弹弓离开我!
很多年后这个谜底才解开:爸爸根本没有去过仓库。他是给姨夫捎了个口信,说那个弹弓被收去炼铁了,国青心里难过。姨夫又抽空儿给我做了一把。因为铁柄颜色不同怕我识别出来,就用玻璃绳遮住了铁柄。
啊,多么可敬可爱的爸爸!多么可敬可爱的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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