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香山人,平平安安的平平。
香山,东洲最北,地势险峻,穷山恶水,原是荒无人烟的,八百年前天下大乱,附近的城池的老百姓苦不堪言,纷纷逃上香山,远离纷扰,倒也安稳度日.
平平打记事起就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爹爹,村里的小五也是.
阿娘说,山下的日子不好过,西方旱了两年,仍是滴雨未下,怕是还要继续大旱一年,南边又战乱,朝廷招兵招的厉害,徒留妇孺老弱.
"那小五怎么在山上?"平平喜欢小五,可小五总是瘦巴巴的,她又愁小五能不能打过山上的狼,万一打不过,自己不就和牛婶一样了吗?
牛叔握着刀,临走的时候还说会多砍一些柴,换了钱给平平买颗过年时候才能吃上的糖,他是喜欢闺女的,他总说闺女贴心,一去不回头,再找到的时候只剩下破碎的衣服和已经发黑的血.
牛婶哭瞎了眼,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了,村里的人叹着气帮忙把牛叔埋在村后的平坡上.
阿娘说,小五年纪小,又没有什么吃的,生的病弱矮小,招兵的来了,村里的一起打马虎眼,只说孩子还小,才七八岁,也不知兵爷看没看出来,只是摸摸小五的头,留下了一袋粮食.
山上只剩下妇人和孩子,大家伙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起过.
地好难种啊,阿娘卯足了劲,只刨出了一亩地,坐在地上歇息的时候还逗着孩子,"平平好乖啊."
瞎眼的牛婶和实娘带着孩子们摸索着从山的这头挖到了那头,哆哆嗦嗦的收好每一根野菜,
天越来越热,山脚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衣衫褴褛的,佝偻着腰挖着树皮.
牛婶抱紧了平平往回走,她告诉平平,山下不太平,天灾人祸的,一点活路都不给老百姓们留.
野菜挖完了,树根吃完了,山上的水也一点点少了.
阿娘和牛婶这些大人,拿了菜饼子和酸酸的皱巴巴的果子,跪在了山上最大的一颗树下,虔诚的一遍遍祈祷.
"老天爷啊,下点雨吧."
老天爷没听见,地里的庄稼快要枯死了.
庄稼枯死的夜晚,牛婶独自离开了村子,一个人摸到了牛叔坟上,后来她说,她没用了,可以省一点口粮给孩子们.
牛婶被几个比阿娘还漂亮的哥哥姐姐救下送回村子里,哥哥姐姐们说自己是妖精,但是是好妖,他们不吃人,只是想活下去.
村子里的也想活下去,怕极了,镇定了半天牛婶才告诉他们空屋子很多,他们可以随便住,但是不能靠近村民.
妖精们答应了,为了报答村民,他们施法,庄稼焕发了生机,干涸的河床里又流出了清澈甘甜的河水.
他们借走了锄头犁耙,开垦了更多的土地,播下了更多的种子,生锈的柴刀也磨得锃光瓦亮,他们砍来的柴火堆满了院墙.
领头的是红姐,她把刀放在紧闭的大门边上,悄悄的走了.
慢慢的,村民和妖精们熟悉起来,也能隔得远远的说上两句,红姐他们每日都笑容满面的打招呼,仿佛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牛婶做饭的时候摔倒了,那个总是穿着一身青衣的大哥哥扶起了她,治好牛婶后只让牛婶在一边坐着,自己做了一整个村的晚饭.
平平说,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粥,又香又稠,酥脆的饼子,油乎乎的棒骨炖野菜,吃的孩子们简直停不下来.
青衣的哥哥叫竹青,看着文文弱弱的,却是个顽劣的,最能和孩子们玩到一起,每天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漫山的跑,他们踩在竹青的肩上掏鸟蛋,笑话竹青一个竹子精,居然不会飞行,还要他们搭人梯来掏.
"妖精也分很多种,我们是最末等的那种,没有跟脚,而且天道崩塌,灵气缺失的厉害,我们这点微薄的道行,也就剩下一把子力气了."
"没关系的,我们就缺力气人,我们在一起就都能活着."
只要地里有庄稼,碗里就有饭,他们不奢求顿顿有肉,能填饱肚子就好.
穷人,能活下去就是奢望。
"是的!"竹青举起平平,转了两圈,笑容幸福灿烂,"那树上有果子,小五爬上去,我在下面接着."
"好呦!"
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着,竹青是这么想的,平平也是这么想的.
"中洲的帝都,最高的山上住着世上最厉害的器灵."夜幕降临,红姐和竹青一妖抱着一个孩子,给他们讲睡前故事.
"很厉害吗?"
"非常厉害,他是大祭司的本命法器,叫九弦天音,人间至今尚能安稳存在全赖他一力支撑."红姐望着中洲的方向,那是他们心目中的乐土,但是法力低微的他们不可能在帝都安全存活,所以选了香山.
"阿娘说南边大旱,爹爹也走了十年,他那么厉害,都不管我们吗?"平平撅着嘴巴,大人们不说话,也同意平平说的.
"人间很好."红姐笑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是妖,可是妖界在三万年多年前已经没有了,家破人亡,流落冥界,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天灾人祸,烽火连天,这些与妖魔两界碎化相比,简直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挖空心思想来人间的妖魔不少,是迷山山主漠潇,和仙界的花荼蘼两个力排众议,精挑细选,除了拿了牌子的妖魔,不许打扰人间,否则杀无赦."红姐看着村民们目瞪口呆的模样,举起左手,在掌心处,一个玄妙难测的印记闪了一下,"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是无数前辈撑起了崩塌的天,否则,哪还有机会兵荒马乱,忍饥挨饿."
红姐说的是真的吗,阿娘摇头不知道,实娘也不知道,可能是真的吧,九弦天音好厉害啊,却不能像阳光一下普照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阿娘说,那叫天高皇帝远.
远就远吧,日子能过下去就行,不然老祖宗们怎么会上香山呢?
香山藏着一伙妖精.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山下跪满了流民.
平平央着竹青带她下去看看,躲在竹青的隐身术后,她看到了和阿娘一样的人,拖家带口,三三俩俩的窝在一起,蓬头垢面,麻木的脸上又透出一丝丝诡异的期盼,在不远处的土坡上,不知生死的蜷缩着十来个.
天空那么高,阳光那么好,却容不下他们.
在生死面前,跪拜,似乎是他们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平平问阿娘,春城怎么没有开城门赈灾难道我们不是他们的子民吗?
大人们望着不解的孩子们,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个混乱而又有序的世界.
山下来了官兵,他们腰间配着到,后面一排排的弓弩手,他们像踢皮球一样踢开了瘦骨嶙峋的流民,趁夜闯上了山.
红姐走了,竹青走了,他们说,他们不能留在这里了,他们会给山上带来不幸的.
平平不懂,红姐她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乡亲们的肚子是饱的,衣服是打着补丁洗的发白的,他们是妖,他们是好心的妖啊,他们没有像阿奶说的那样,挖出小孩子的心来吃掉.
牛婶说,没有让天下人吃饱就是罪.
让天下人吃饱,是皇帝的事,怎么是红姐的事情呢?
平平不懂,她只觉得这三年多的好日子美的像梦一样,她想要红姐留下来,她没有爹爹,那个又憨又笨的熊叔叔就很好,她想撮合叔叔和阿娘,她想一直做着不醒来的美梦.
天亮了,梦醒了,山上没有妖精了,地里还没有长成的庄稼被霸占了,地窖空了,小五也被带走了.
牛婶说,西边的战事吃紧,孩子小一点也不打紧.
她说的时候哭着的,牛婶的孩子没了,她是把小五当成亲生的,现在,她第二个孩子也没有了,不会再回来.
小五走的时候那天夜里,牛婶也走了,她摸到了牛叔的坟上,和三年前一样,这次没有红姐救她了.
想哭,眼泪早已哭干了,大人们挖好了一个又一个的坑,这个是阿娘的,这个是平平的,这个是实娘的……
他们说,入土为安,总要留个全尸,不能死了喂了山上的狼.
平平拉着阿娘的手,,她想活着,她想找小五,小五从小就是她的童养夫,他会当大官,他会带着怎么吃也吃不完的粮食,来救乡亲们的.
谁不想活着呢?
要怎么活呢?
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五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三个半大的孩子,这世道,不曾给他们留下一点活路.
平平不想死,趁着所有人挖坑挖累了的时候,拿着最锋利的一把刀偷偷的溜下山坡.
半山坡晌,实娘塞给她一个小小的布兜,那是给牛叔的贡品,现在给她了.
又走了一会儿,树下站着阿娘,阿娘褪下唯一的一根银簪,说实在不行,还有个银簪子.
原来都没睡啊!
顺着竹青给他们清理的后山小路一路向下,蓦然回首,山坡上站着大人们.
他们想活,却又活不下去,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小的勇敢的平平身上.
老天爷啊,请保佑我们的孩子吧,让他平平安安的.
跪在坟前的麻木懦弱的大人们再一次虔诚的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