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李云鹤的信鸽啄开了孟知意的窗,远在南仓山的李云鹤就这么把贺无书回冥天楼的消息递给了孟知意。
孟知意提笔回完信,摩擦着折扇锋利的纸缘,对一旁的崔霁珩说,又或者只是喃喃自语道:“风雨已来,大厦将顷,错节了几十年的历史齿轮,即将回到正轨。”
崔霁珩什么也没问,他只从孟知意的神情里推断出,师尊前日说的风雨,大抵是已经掀开了帷幕。
数日前隐晦落入海面的石子,于此时掀起惊涛骇浪。
开安二年秋,大战。
如果后世有人撰写史书记载这场战争的话,那他的丹青笔墨,大抵要耗费一半,来描摹孟家独孙孟知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神采,那是堪比他已故的父亲,他战功赫赫的叔父,更加神采飞扬,杀伐决断的少年风采。
孟知意十八岁首次出征南伐,出征时挂帅阵前,归来后必将荣耀满身,封侯拜相。
如果就此止步,那这册史书剩余的半分笔墨,大抵是要记载孟知意将军战胜归来的荣誉,可是历史之所以为历史,自然不至于满篇笔墨书写片面的荣誉。
如果从另一种角度写,那是何等惨烈的一场战争。
大齐十万将士死伤七成,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终于击败了南蛮十五万大兵,攻下南疆域。
开安三年,立春。
领兵大帅孟知意将军,于此战终战——迦南关混战之中不知所踪,至今死生不明。
开安三年,盛夏。
南疆域与中原大齐王朝谈和,南疆割让三座城池献予大齐,立书百年内不犯中原。
羌王世子阿牧原,成为南蛮羌王之位最终人选。
南蛮归还定祈公主回中原。
定祈公主回长安那日,浩荡的万里红妆,华美的兵马阵仗,一如她来时那般。
陈书棋带着满身荣耀归京,齐安帝赐她居于皇城脚下,新建玲珑阁,赐黄金千两,陈家人皆赐良田屋舍。
殒身将军孟知意牌位位列国寺,他的牌位紧挨着孟元箴将军,孟家满门忠烈,让人叹惋。
入秋之时,由齐安帝亲自赐婚主婚,定祈公主与昔日竹马完婚,二人恩爱非常,此等美谈,起于长安,广为流传。
开安三年,冬至。
下起第一场雪时,崔霁珩年满十四,他在李云鹤及众多师兄弟的指点下修为突飞猛进,同时却愈发沉默寡言。
开安四年,初夏。
霄云宗宗主晓卿云失踪之事传遍江湖,一时三界动乱非常,整个修行之界蠢蠢欲动,霄云宗天下第一宗的地位岌岌可危。
晓卿云大弟子李云鹤以铁血手腕,携心腹侍女江待月,料理了无数个企图入主镇灵山之徒。
同年,魔界冥天楼以势不可挡之势吞并北冥,北冥之主慕寻衣不知所踪。
开安四年,秋分之日。
南蛮世子阿牧原之父阿邑泊暴毙。
南疆域易主,阿牧原袭承羌王之位,亲政。
南蛮与中原交好,两地开辟商路,买卖香草,自此两地安定,百姓安居。
同年冬,大齐王朝祭天之日,通晓神谕的孟家之主孟鸿升,引荐新国师辅佐朝廷。
新国师治国手腕狠辣精明,大合齐安帝胃口。国师着手料理磐东事变,齐安帝龙颜大悦,新国师自请,栖于皇城长乐阁。
开安五年,国师勤勤恳恳,励精图治,大齐民生安定,朝堂天下无一不是繁荣昌盛。
开安六年春,大齐文昌武治,国师治国有功。
开安六年夏,齐安帝病重,放权于国师。
开安六年秋,国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整个大齐兵力,彻底攥进了手心。
开安六年冬,国师领兵,携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直指南疆域。
崔霁珩临行前,背靠五十万兵马,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
李云鹤一袭红衣如血,远远站在城墙上,对他招了招手。
翩跹的衣袖被北风高高扬起,李云鹤眨眨眼,红袖落下时,只看见渐行渐远的军队,以及一眨眼工夫,便纵马从队尾穿插进前头的黑袍少年。
李云鹤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昔日的孟知意也是这样墨衣加身,纵马飞驰。
她从前守望着孟知意,如今守望着崔霁珩。
江待月给她披了件狐裘,道:“堂主,风大。”
李云鹤点头,再往前看时,只见满眼苍凉黄沙。
她眯着眼挡了风沙,低低的喟叹被风揉碎,卷碎了厚重的黄沙,吹到阵前。
“如此,希望崔霁珩,能带知意回家。”
大军行至南疆北域,车马歇息。
崔霁珩第一次来南疆,这里风大,寒风裹着冷霜,粗糙阴冷,几乎吹皱了过路人的脸。
他近乎机械地站在帐篷外,睁着眼睛,远远盯着南蛮大部的方向看。
底下的人没一个敢来劝他进帐篷的。
好在崔霁珩也不是个耽于自虐的人,看了一会儿,便进了军帐规划行进路线。
“大帅。”
帐中已经等候半宿的副将梁争奚给崔霁珩行了个礼,引着崔霁珩走到桌边。
崔霁珩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只拂了拂厚重冰凉的墨色狐狸毛披风,懒懒地靠在桌边,低头看桌上摊开的羊皮地图。
梁争奚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崔霁珩,只在崔霁珩掀开帐帘进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瞥了一眼。
崔霁珩长了一张极为漂亮锋利的脸,但是那漂亮被更为尖锐的冷漠冲得极淡,煞白的脸皮常年绷着,周身寒气似乎要化为实质将人冻个半死,他那极为宽阔的肩背常常让人忽略他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
这样看来,那件他常披的狐裘,倒是有些不合身了。
崔霁珩道:“此处,进攻之地。”
与松懈坐姿不甚相符的冰冷声音从崔霁珩紧绷的唇角泄出,他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掌摁住一半地图,食指在一处山脉上一戳,又点了两下,回唤了梁争奚的注意力。
指节叩击在木桌上的声音竟隐隐透出些剑鸣铮铮,梁争奚一个哆嗦,忙低头看过去。
他犹疑道:“大帅,此处山脉背靠南蛮部族大部,易守难攻,我军若从此处突击,恐怕是有些吃力。”
崔霁珩没说话。
梁争奚见崔霁珩没反驳,壮着胆子继续道:“我等如要攻进南蛮深域,最稳妥的路线还是这条。”
他沿着地图上一处标红路线划了一遭,“此时已入冬,南疆又阴冷,万万不可拉长战线,从河川突进,优先保障兵马粮草,缓缓图之不可取,一举攻破为最上上策。”
阴冷北风猛烈地呼啸起来,厚重的羊毛毡帐篷竟被掀起一角,裹着雪花的寒风吹皱了烛火。
崔霁珩的脸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