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霁珩一惊:“师尊!”
孟知意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揽在腰间的力道卸下去,崔霁珩还未来得及失落,执笔的手忽然又被人拉起来。
孟知意的手一年四季都是微微发凉的,这股细腻温凉的触感挨到崔霁珩手腕上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慌得很,生怕孟知意顺着手腕摸出他剧烈跳动的脉搏。
孟知意险些笑断气,他一手稳住崔霁珩手里乱甩墨汁的笔,探出另一手伸出手指抹开了少年雪白面皮上溅到的墨汁。
原本只是几个细小的墨点,被孟知意这么胡乱抹了一遭,仿若白生生的宣纸上泼了浓墨,衬得那脸皮白的触目惊心。
孟知意忽地又不笑了。
他是真受不了崔霁珩用那种略微崇拜,微微湿润,非常信任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几乎是掩饰什么一般攥着崔霁珩硬实的手腕,给他摆了个标准的写字姿势。
崔霁珩猛烈的心跳声透过胸膛和空气震到孟知意的耳膜上,他手腕上凸出的圆润骨头搁在孟知意手心,有些发烫。
崔霁珩那任他摆弄自己,只开口问:“师尊要弟子写什么?”
孟知意垂下头,扫了一眼被自己十个大字填的满满当当的素白扇面,伸指在边沿上竖着划了一道,说:“在这吧,写什么都行。”
又道:“让你写就是因为这扇面太空,不写点东西不搭配那绳子。”
心虚得要命。
少年很认真,低下头,乖乖在自己划给他的那一小块地界执笔写字。
他侧脸已经显示出些锋利的棱角,横竖之下几乎没有任何缓冲的柔软线条,浓密的长睫搭下来,细腻多情的眼尾上挑没入鬓发,端的当真是一副漂亮皮囊。
孟知意又听到自己的心跳。
噼里啪啦的,莫名其妙,又不得章法。
他移开眼睛,不再看崔霁珩。
书案有些小,垫子也是只够一人坐。
他们距离有些近了,近到孟知意能听清崔霁珩的笔尖在扇面上游走的沙沙声,近到孟知意能感受到崔霁珩劲瘦有力躯体下火热的温度,近到孟知意能闻到崔霁珩身上传来甜丝丝的桂花香味。
他又不自觉地往右边移了移。
孟知意闭眼,要命,崔霁珩怎么占这么大地界?
他还欲再挪,手臂却被人擒住了。崔霁珩没用力,虚虚一握,孟知意就浑身过电般一阵颤抖,电焦了似的,动也不再动。
崔霁珩道:“师尊,您看,可以么?”
孟知意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扇边竖直着八个小字。
“云山风度,松柏气节。”
孟知意低头吹了吹那几个字,轻声道:“你倒是敢写,我这么品行高洁呢?”
崔霁珩撂下笔,重重点头:"师尊不喜欢吗?"
眼见着孟知意小心翼翼把墨吹干,又轻手摸那列字,眼里尽是笑意,明摆着是喜欢的紧。
崔霁珩却很是坏心说这些委屈兮兮的话,大有孟知意说不喜欢他就当场哭出来的架势。
“怎么会。”孟知意抚着字,那几笔字虽小,却也有风骨,方字端正,圆字潇洒,很是锋利漂亮,像是崔霁珩会写出来的字。
虽说崔霁珩的书法是自己读书写字之余随手教的,可他学的很好,写的很戳孟知意的审美点。
崔霁珩哪满足这一句,他撇嘴道:“弟子清楚的,弟子拙迹,自然是难入师尊尊眼。”
孟知意偏偏就听不出这句话里浓郁的茶香味,他心里甚至还觉得崔霁珩这字写得比自己那几笔还要好看上不少,心中正懊恼早知这样就该让崔霁珩题大字。
他下意识就夸赞道:“好看的。我很喜欢你的字。”
崔霁珩心里:师尊说他很喜欢我巴拉巴拉巴拉......
与此同时,逢魔山。
残月高悬,横亘在整个大陆上的迷雾朦朦拢在空中,将悬崖边的华美楼阁衬得死气沉沉。
贺无书时隔三月回到冥天楼,整个楼阁如预想的一样沉寂。
果然,慕寻衣没有老老实实待在冥天楼。
贺无书进了内殿,便有心腹手下如实禀告:“尊上,您出了逢魔山不久,慕公子便也出了南仓,慕公子敏锐异常,派出去跟着的弟兄们暴露之后被慕公子三绕五绕,便......便跟丢了。”
贺无书放松地仰倒在软椅上,冷声道:“接着说。”
那手下汗涔涔的,依言只能接着说:“大概半月以后,北冥那边慕公子的心腹传话回来,说,说北冥花榭,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如此推断,慕公子自然也不在北冥,否则以慕公子的实力,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本营被烧杀抢掠一通。如此,属下便派人跟着慕公子手底下去给慕公子传话的人,哪曾想......”
贺无书换了个姿势,长腿翘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小茶几,吓得跪在地上的手下好一个哆嗦,就差就地晕厥了。
他道:“哪曾想,慕寻衣在长安城。”
手下连连磕头,道:“是,是,哪曾想却在长安的高街上,瞧见了刚从北冥出去,就直奔皇城的慕公子。”
贺无书揉了揉疲惫的眉心,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盯着一片火红的帐幔,喃喃自语道:“寻衣,你怎么就偏偏,这么不听话呢?”
穿过红色帐幔,贺无书忽地想起四年前。
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也是在这个王座之上,年轻一些的贺无书,在一炷香内连杀四十七位对他不满的魔族长老,他浑身浴血,仿佛从地狱走出来的修罗魔鬼。
一时冥天楼上下都被他的暴虐惊得不轻。
但也只是惊怕而已,倒不是真的就认可他坐在冥天楼主座,魔界之主的高位上。
年轻的贺无书无畏地想,若有一人不服自己,那他便杀一人;若有百人不服自己,那他便杀百人,管他是血流成河,还是暴虐成性。
他当时甚至已经做好了血战到底,拼着将魔界大换血,或是自己就那么死在混战之中的决心。
——如若不能站在最高处,那便战死在争夺最高处的战争里。
贺无书只要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哪怕为此去死。
年轻浴血,但不能服众的少年贺无书站在王座前缓缓回头,握住了手心暴涨的法力,蓄势待发。
就在那时,一道端坐在所有长老之前,甚至全程没有抬起头的红衣人悠悠起身。
贺无书认得他,那是冥天楼里出了名的二把手,乃是除了冥天楼上个统领者之外,最尊贵的魔族。
可是冥天楼上个统领者死了,二把手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王,便很耐人寻味了。
就在这时,凭空杀出来个贺无书。
对上他,贺无书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胜算。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原本端坐的慕寻衣只是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发,避开满地肮脏的血渍,也在王座旁站定。
就在贺无书手上的法力准备甩在慕寻衣脸上时,慕寻衣却笑吟吟地转过身,面对着他少年贺无书,单膝跪地,开口道:“我魔族一向以实力定尊卑,如今我看贺公子很是英勇有野心,我喜欢有野心的人。”
满堂大骇,甚至连贺无书本人都惊讶不已。
慕寻衣就那么当着所有魔族的面,对少年贺无书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
从那天起,贺无书彻底成为冥天楼的主人,坐上了那华美的王座。
而后二人分地而治,贺无书最终还是没能成为那个真正独自一人站在最高处的人,这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