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最后一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趁着天气好,李云鹤主持着给孟知意和崔霁珩行了拜师仪式。
三拜三叩拜师大礼行完,孟知意解了自小就带在身上的暖白玉佩,亲自给崔霁珩系在腰间。
“谢师尊。”
此后经年,那块白玉跟着崔霁珩上天入地,熬过漫漫长夜,再也没有离身。
崔霁珩紧紧攥着那块仿佛残留着孟知意体温的玉石,他站在岁月模棱的拐点,猛地回首望去,才发现那真的是一段极好的日子。
万千美梦加身,也至死不换。
“起来吧,”孟知意扶起崔霁珩,听到那称呼有点不自然地摆摆手,“以后你跟着我……跟着为师,咳,好好学好好干。”
崔霁珩认真应下,眼看着他又要张嘴,把之前反反复复给自己灌输的“待我长大,我一定学成武艺保护知意哥哥并且拯救天下百姓巴拉巴拉。”换个称呼再说一遍,孟知意额头一跳,赶忙拽了崔霁珩一把,掐了他的话头。
他站起来跟在李云鹤身后,示意崔霁珩也跟上,一行人往霄云宗存放仙器法器的宝刹殿行进。
霄云宗宝刹殿,传闻中藏有九万古籍秘法,八千神兵利器的藏宝阁。
孟知意自然也是听说过。
他当年在霄云宗修行时,得到把不错的宝剑,估计也是出自宝刹殿。
没有哪个热血男儿不喜欢神兵宝器。
他没亲眼见过那赫赫有名的兵器库,这会站在庄重铁门前,心里痒痒的隐约有点期待。
崔霁珩轻声喊他,“师尊……这里好黑,弟子怕。”
青天白日,不过是拐进个山道里,哪就黑了?
孟知意低下头都能看清崔霁珩眼里那点不走心的故作惊恐和压抑不住的小兴奋。
他了然一笑,慈爱地说:“那为师教你一个壮胆的法子,捏紧鼻尖闭好嘴,默数二十个数。”
崔霁珩照做,十个数还没数完就憋得直鼓嘴,数完二十赶忙呼呼喘气,白白的脸涨的通红。
孟知意笑眯眯地问:“如何,是不是好多了?”
小样跟我装,你还嫩了点。
“是……好多了,多谢师尊。”
骗牵骗抱计划落空,崔霁珩垂着眼不再说话了。
嘤嘤嘤,哥哥一朝变师尊,疏远的不只是关系,还有情谊。
正偷偷流泪咬手绢的崔小姑娘,垂在身侧的小手忽然被一只细长有力,肌肤微凉的手掌牵住了。
立正!手绢从嘴巴里拿出来顶手指上转花!!围着师尊怒跑八百圈!!!
孟知意暗笑,小孩子还挺好哄。
那边,沉重的铁门终于推开。
有股子潮腻腻,又混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冲出来。
伸袖给崔霁珩遮了遮口鼻,他们抬脚迈进殿内。
说是殿也不贴切,这里是个普通的山洞,估摸着也不算大,没光,但不知道哪来的水,正从高处滴答落下。
孟知意心口突然没来由地一窒。
他来不及细想,只觉得这黑黝黝的石洞压抑异常。
往前走了两步,待火把被点起来,亮堂堂地照映出洞里的场景时,孟知意的脊背猛地窜出一股电流,炸在他的四肢百骸。
他死咬着牙,额前冒出细密的冷汗。
周围黏腻的空气丝丝缕缕包裹住他的身体,鼻腔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胸痛混着耳鸣,不由得趔趄了一下。
“……师尊?”
耳边嗡嗡的,似乎传来说话声,又像是兵器交接的打斗声。
你在说什么。
我听不清。
“师尊?”
他又看见自己躺在尸山血海中,烛火昏昏暗暗的,眼皮沉沉往下压,白光隔着眼皮映过来……
“师尊!?您怎么了!?”
他看见自己闭上的眼皮颤颤巍巍,最后也没睁开,有血溅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侧。
“师尊!!!”
“少主!”
“知意?醒醒!”
孟知意猛地睁开眼。
刚才好似灵魂被短暂地抽离出去,又猛地被倒灌回身体。
他转转眼珠,有些迷茫地看着孟钰高举的火折子,还有李云鹤微蹙的双眉。
“我……”
我没事。
孟知意一时竟哑了喉咙,嘴唇一张一合没说出完整的话。
手脚冰凉麻木,他动了动手指,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一双温热的小手用力攥在手心。
这让他感到心安。
“我没事……”孟知意摇头,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景挤出去。
李云鹤疑惑地看了他两眼,这才转身往前走,“刚才霁珩喊你几声你都没应,在那站着干什么,累着了?”
“没有,走吧。”
那些凌乱得像是黑夜碎片的场景,血腥,恐怖,沉闷。他一想太阳穴就突突直跳,呼吸也不由自主开始发沉。
不像是梦,倒像是……他作为旁观者曾经亲眼见到的一样。
最后,崔霁珩在那堆要么插在石壁上拔都拔不出来,要么就七歪八扭横在地上的刀枪剑戟里,随手抽了一把。
剑柄修长,剑身雪亮,花纹沉沉压在手里,冷厉的剑锋翻转间就腾起杀气。
是把好剑。
只可惜,“剑鞘呢?”
之后,崔霁珩便只得日日拎着根小木剑习功练法。
闻鸡起舞,废寝……倒没少吃饭。
小孩子正是吃的多长的快的年纪,顿顿吃饱外加勤奋锻炼,短短两个月就拔了节似的蹭蹭长高,壮实不少。
作为晓卿云亲传弟子,孟知意深刻贯彻了“孩子放养,自学成才”的教育方针,扔给崔霁珩两本内门功法秘籍,让他自己参悟。
孟钰从旁协助,勤勤恳恳,比某位正牌师尊还费心尽力。
孟知意这会儿脸皮比墙厚,他乐得清闲,看看书喝喝茶,翘着二郎腿给二人挑毛病。
物尽其用,各司其职。
倒也其乐融融。
“哎,胳膊抬高点,手腕朝外翻。不对,照你这么动作,等手上换成真剑,打架的时候你先把自个儿戳死?”
“没吃饱饭么今天,收剑的时候挽个花,剑背后头斜着往腰上收,肩膀使点劲。打人更疼?那不会,就是让别人瞧着更潇洒一些。”
孟钰下山办事,孟知意一人倚在小亭子下,嗑着瓜子翻翻书,偶尔抬眼用慈爱的目光安抚努力练功的爱徒,给出几句中肯且温和的建议。
“……嗯,是这样吗?师尊。”
是个屁,辣眼睛。
孟知意拍拍衣角的瓜子壳,决定亲自教崔霁珩做人。
走过去他左手接过木剑,右手掌心摊开往崔霁珩嘴边递。
手上是一小捧剥好的瓜子仁。
小屁孩一点没跟他客气,小猫似的低头就着孟知意的手把那堆瓜子吃了。
温热干燥的嘴皮在孟知意冰凉的手心蹭了一下。
孟知意:“……”
玛德,好怪。
崔霁珩吃完咂么着嘴,跟孟知意道了谢,往后退了退,认真看着孟知意示范动作。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师尊拿剑。
孟知意畏寒,一年四季手脚冰凉。如今入了秋,山间寒气重,他披着件墨色轻裘,衬得宽大袖口下露出的一截腕骨苍白清秀。
他转身,拧腰,翻腕,踢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又不失力量感。
孟知意这人初见时寡言少语,肩上扛着重任,长相又有些过分漂亮,看起来高贵出尘,让人敬而远之。到了私下里他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偶尔显露出一星半点精明,被长时间的懒散冲得极淡。
眼前这样鲜活,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的模样,隔着数不清的残春桃花和模糊盛夏,在一个普通秋日傍晚,终于挣脱宽厚的衣袍和暖塌,舞在天地山间,少年眸里。
感受到崔霁珩不加掩饰的崇拜目光,孟知意得意极了。他姿势飘逸但出剑果断,剑尖挑起随风飘落的枯叶,扬向半空打几个转,又挥剑劈下。
哗啦——
再飘下来的,就只有枯叶粉末,被风卷着卷着就消散了。
孟知意暗笑,哥的帅气,无人可敌。
他兴致上来,又给崔霁珩秀了两招。末了顺势扬起剑尖,手腕翻转间挽了个漂亮剑花。
poss还没摆完,他右手突然一阵酸麻无力,下意识松手,木剑登地砸在脚边。
我,艹。
前些日子用着李云鹤开给他的药,手上旧伤好了大半。
孟知意这人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会儿不知何时不自觉换成右手舞剑,脆弱的腕骨做了个异常惨烈的翻折,针扎似的刺痛后就是麻木。
崔霁珩忙过去把木剑捡起,看见孟知意颤抖的手腕,担心道:“师尊您又用右手?不是说以后别用右手拿东西吗!您先回去歇着,弟子这就去找云鹤师伯开药。”
孟知意挑眉,啧,用右手怎么了,他右手招谁惹谁了……
“没事,方才不慎压了一下,回去喝点热水就行,看清我是如何动作了吗,没学会也不教你了。去,和你云鹤师伯要壶上好的热水。”
装逼不成反受伤。
孟知意现在挺内心煎熬,表面故作镇定,满口胡言乱语。
刚才一番折腾,他额前发间都出了点热汗,这会儿太阳落山又刮起凉风,登时被冷的牙齿嘎噔,起一身鸡皮疙瘩。
孟知意心道坏事了。
崔霁珩呆呆道,“青棠阁的热水竟然有这奇效吗,不愧是云鹤师伯,经她之手什么神药都有……”
孟知意:“……”
这孩子。
崔霁珩不依不饶,俩人进屋,他给孟知意倒了杯热茶,不知道想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换了个茶杯倒满开水,才端给孟知意喝。
他又布巾泡热,替孟知意敷手腕。
孟知意看见小孩子一双手烫的通红,老脸一红,“哎行了行了,我自己来……”
他抿了口水,被烫得呲牙咧嘴。
崔霁珩轻捏他虎口,热乎乎的手指搭在他被热布包裹的腕侧摸了摸,认真道:“师尊受苦,弟子这就去要青棠阁的热水。”
看见他这么真诚,孟知意更心疼了。
多喝热水包治百病这种事,怎么还真有人傻乎乎地信。
他含糊道:“热水没用,为师逗你的。去青棠阁开两副治风寒发热的药,再捎两包瓜子回来,就你云鹤师伯上次带给我的那种,挺好吃……”
“慢点别跑!”
“知道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孟知意的身体大不如前。他幼时就开始修习剑法,天资过人,灵气也是众弟子里数一数二的,按理说不应该那么病弱。
他怕冷。摔摔打打倒没事,就怕冷风吹,稍微不注意就病一场。
“我容易吗我,堂堂七尺男儿一天天弱不禁风的……”
果然,没过一会儿孟知意就开始头晕脑胀,喉咙发堵。吃过晚膳就发起低热。
他倚在榻上,脑袋昏昏沉沉,暗骂自己身体不争气。接过崔霁珩煎好的药一口灌完,倒头就睡。
崔霁珩给他额头放块浸了冷水的布,吹熄烛火,就着窗口的淡淡月光趴在榻前看着孟知意。
不知何时,厚重云彩遮去了月亮,屋子里彻底暗下来。
……
太黑了。
滴答,滴答,滴答……
身上钻心似的疼,整个右边身体痛到麻木,像是被人生生抽了骨头。
好疼……
他睁眼,这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周身只有水滴溅在地上的滴答声。
让人浑身发毛。
不知道过去多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步,两步,三步。
不紧不慢,悠哉从容。
那人站定。明明黑暗如潮水般死死禁锢着人的视觉,但就是能看到,或是说感受到,有人朝脸上逼近。
喉咙好痛,发不出声音。
心脏咚咚作响,就要蹦出胸膛。
那人手掌附上脸侧,皮肤温暖,指尖像是沾了什么东西,湿腻潮热。
耳垂被轻柔地摁压。
下一秒,噬心蚀骨的疼痛从耳垂尖叫着冲向大脑,他张着嘴无声呼痛。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知觉逐渐聚拢,耳朵上多了一串链子,链条拴着块温凉的石头,沉沉压在颈侧。
有血顺着那只手流向下颌。
滴答——血顺着下巴滴下去。
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说,“这就是我送你的……”
什么?
那声音太轻了,被水滴声压下去,听不真切。
又来了。
那种五感尽失,像是被人堵住耳朵,蒙上眼睛,扼住喉咙,全身血液被抽干又被点燃的恐怖感觉。
让人止不住颤抖。
滴答,滴答,滴答……
…… ……
孟知意猛地坐起身。
他全身汗湿,四肢还在发颤,大口喘着粗气。
一样的黑。
屋内跟他梦里一样,黑的人心发怵。
“……师尊?”
孟知意一哆嗦,这才注意到自己榻边趴着个人。
崔霁珩还没清醒,他帮孟知意换了两次冷布,给他按摩了手腕。折腾到半夜,孟知意温度终于降下来,他怕夜里师尊有什么嘱咐,索性就趴在他床边睡了。
他白天练武,跑前跑后,又在床边委身趴了半宿,腰酸背痛正要起身,手臂就被孟知意抓住用力往上提。他被拽上软榻,一下子跌到孟知意身上,被他死死抱在怀里。
“师尊?”
孟知意没说话。他用力把他压在怀里,像是临近深渊时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想放开。
崔霁珩抬手搂住孟知意的腰,手心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孟知意高悬的,遭受梦魇凌迟后颤抖的心脏,此时安稳落地。
他梦呓般低叫,“小七么……”
崔霁珩拍打的手一顿,眼睛亮晶晶的,伸出一只手探了孟知意额头。
“我在,师尊已经退烧了,我一直守着师尊,没什么可怕的东西敢伤害您。”
“嗯……”
“我会照顾您的。”
“好。”
这是孟知意第一次出声应下崔霁珩每日挂在嘴边的保护。
崔霁珩心里突然炸开了一朵花。
他命苦,爹娘都死得早,很小的时候就跟一群乞丐抢剩饭,睡山洞,住狗窝,没人疼没人爱。
就这么活着也挺好,他认命了,他不在乎。后来遇见“大哥”,短暂地被他照顾几天,再后来大哥也没了。
他又变成一个人。
他刚刚明白作为被照顾一方的幸福,它又飞快地逝去了,他甚至还没学会照顾别人。
没关系的。
他向来不会质疑命运。
他饿了,早饭被一群乞丐抢去,他就动手从那群小乞丐身上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被发现了,几双拳头往他身上砸。恶霸似的孟钰把他救出来,又说他偷了他的钱,他死死攥着钱袋不给他,孟钰气急败坏说要把他扔给主子交差。
于是他遇见孟知意。
想象中的拳脚并没有落到他身上,甚至连冷言冷语都没有,那个漂亮少年没有给他难堪,而是问他,你饿不饿。
他饿。
他给他水喝,给他饭吃,温温柔柔的。
他感到快乐了,作为被照顾的人。
他想跟着他,他说可以。
他给了他新名字。
他发现这个人的冷漠无情更像是装出来的。他偶尔话多,有些孩子气。看着就是没跟乞丐抢过饭,也不会住在狗窝的人。他总是懒懒的,偶尔脆弱一下。
于是他也想照顾他。
他说,好。
好。
小小的心脏被猛然捧高,四下熙熙攘攘,刻满孟知意的名字。
有多高呢?
崔霁珩想,大概,比月亮还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