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两马下了山,一路南下。
途中还有个小插曲。
崔霁珩不愿与孟钰同乘。
平时挺乖一小孩这会非常有主意,孟钰一碰他就又哭又闹,死死扒着马鞍就是不上马,嘴里喊着要知意哥哥抱,哭声震天。
眼看着周围村民渐渐都凑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围着三人指指点点。
孟知意脸皮没那么厚,也没有当猴子的兴趣。他单手把崔霁珩揽到怀里,另一手拽着缰绳上了马。
墨衣翻飞,骏马飞驰,快快离了这恐怖的市井街坊。
身后隐隐约约还传来几声妇女夸赞,诸如这位小公子一表人才,小小年纪还如此慈爱。又或是公子容颜无双,堪比仙人下凡,窥天人之姿哟哟哟夭寿啦夭寿啦。
崔霁珩被摁在怀里,听着那声,嘴角勾了个笑,宣示主权似的紧紧搂住孟知意的腰。
刚出村子孟知意就勒了马,低头看怀里那孩子。
小孩像是害怕似的紧紧贴着他,小脸埋在他胸口,肩膀还发着抖。
“怎么还哭呢?不许哭了。我这不搂着你呢么。”孟知意稍微推开人一看,见崔霁珩笑嘻嘻的,哪有一点害怕的样子,不由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
玛德,儿女都是债。
“你不怕快马是吧,一会带你兜个风。”
崔霁珩从他怀里转了个身,薄薄的腰背靠着孟知意胸膛,突出的肩胛骨戳得他胸口疼。
小孩子仰头望着他,眼里都是明快的笑意,满嘴跑火车道:“我怕,但是有哥哥在,再快我也不担心。而且我要保护知意哥哥,不一直在一起怎么能算保护?我相信有我在,没人敢动知意哥哥一根毫毛!”
他说的斩钉截铁头头是道,旁边孟钰被他糊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孟知意心道你就是想赖着我,浑身上下写满了兴奋,你怕个锤子。人小事多,张口闭口都是歪理。
果然前一秒信誓旦旦要保护他的人,下一秒直接栽他怀里睡得不省人事,马跑得再快都惊不醒他。
待到崔霁珩从他怀里醒过来时,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一行人在南仓州最边的小村子里吃了顿饭,稍微歇了会儿,又往南继续行了十里路。
孟知意心里琢磨着时间,算算约莫第二天清晨就能到目的地了。
再往前就是山路,众人只能翻身下马。
横在眼前的,是数十座连绵不绝的高山。一半高耸入云,巍峨肃穆,一半隐在云层里,雾气缭绕。
这里是天下第一大宗派,霄云宗的大本营——镇灵山脉。
孟知意眯起眼。
他记得自己师从霄云宗宗主晓卿云,修剑道。
晓卿云此人常年不在江湖浪迹,但江湖上却一直都有他的传说。
他是霄云宗的开宗之人。有人说他心怀苍生,少年之时便同挚友仗剑天涯,一路南下救人除灾。
某年冬日行至南苍州,在山下遇到个似蛇似龙的妖物。传闻那妖物邪气肆意戕害百姓,晓卿云与妖物大战三天三夜,终于把它镇压在南仓一座大山下,也就是后来的镇灵山。
晓卿云一战成名,引得无数少年侠客趋之若鹜,想要拜他为师,同他一道修行。后来他成立了霄云宗,广纳贤才,人才辈出。
不过晓卿云具体是个什么人,江湖到底也没传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寻常人家就算遭灾遭难,不是妖邪大事霄云宗是不会出面的,更遑论亲眼见到一宗之主晓卿云。甚至连晓卿云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是否尚在人世都不可定论,更离谱的还有说他早已悟透仙道,飞升成神。
一想起这尊大神,孟知意就开始头疼。
“天色不早了,少主。”
“天黑了,我怕。”
孟钰扛着包裹牵着孩子,一大一小抱怨不断,又不得不苦着脸跨上山脚的台阶。
风过林梢。
整座山除了两人说话声,落脚声,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也不见巡视的弟子。
夜色浓稠的像墨水裹在雾气里,周围的一切都被雾蒙蒙地笼罩着,阴森渗人。
三人拾阶而上,好在没走多远就看见火光。
孟知意道:“第一道门。”
走近了些,果然有一道横架在山间小路中间的石门,门两边架着火盆,四周都有人看守。
见外人行近,守门的人有些警惕,稍稍站直了身子,八双眼睛死死盯着孟知意一行人。
为首那人腰侧挎的利剑出鞘半寸,雪白的剑锋映着火光。
“劳驾,在下晓卿云长老三弟子孟渝,前来拜望师尊。”说着孟知意从怀里摸出个令牌递过去。
门口弟子听到这自我介绍,原先警惕的神色稍缓。打头一人抬手接了令牌过去,看见上面刻着代表霄云宗的龙蛇阴纹,图案中间还绘有彰显宗主亲传弟子的“雲”字,恭恭敬敬用双手把令牌奉回,剑也稳稳当当收回鞘中,那边拉开铁链开了门。
“请。”
随着石门重开,门内如昼之景倏地照亮了他们的眼睛。
仅仅是隔着一道石门,门内却仿佛另一个世界。
淡淡萤火随月长升,蜿蜒小灯彻夜长明,整个山间流水潺潺竹声萧萧,薄雾绞着金光,美得不似人间。
就算早就听过镇灵山境美如画,他们也差点被闪瞎眼。
孟钰拽着崔霁珩,俩人从沿路的长明灯看到竹亭旁发光的花草,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痴样,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扔外头使劲看。
“哇!!!这镇灵山这么好看!还是大名鼎鼎的霄云宗,少主你真是宗主亲传弟子?!那你当年修行怎么还待得不情不愿,早早就回了苏北?”
孟知意一怔。
这是在说他十岁那年在霄云宗修行的事。
孟知意正想着怎么打发了他,词都没想好,孟钰就跑到一棵挂满红绳的老树下大呼小叫。
崔霁珩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俩人手牵着手妄图环抱那棵百年古树。
走走停停,等到了镇灵山顶的宗室门前,天色已经稍稍亮了。
三人都累得不行,崔霁珩从孟钰怀里睡到孟知意怀里,换了三轮终于悠悠转醒。
转而到第二道门前,孟知意懒得多说,亮了牌子门就开了。
进了宗门有人领着走了段路,引他们拐进孟知意曾经住过的偏殿小室,恭恭敬敬上了茶,说那边已经去请了青棠药主。
听到这,孟钰暗戳戳地冲孟知意挤眉弄眼,“少主少主,青棠药主,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个。”
青棠药主李云鹤,传闻里晓卿云的大弟子,也是晓卿云的情人。
她容貌极佳,渊清玉絜,一手医术更是出神入化,生死人肉白骨。传说晓卿云就是靠她的医术才突破凡人身体极限,得道成仙。
之后,青棠药主便以一介女子之身,成了镇灵山脉说一不二的主人。
孟知意拿着手帕给一旁吃桂花糕吃满脸的崔霁珩抹了把嘴,还没回话,就瞥见屋里进来群人。
他站起来抱拳行了个礼,“师姐。”
孟钰拽着崔霁珩,也跟着低头行礼。
“师弟不必多礼。”
李云鹤声音清灵,但说话间一字一顿,沉稳顿挫。
她看着年纪不大,神清骨秀,浮翠流丹,腰间挂着两块白玉,浑身上下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李云鹤落了座,把身后侍女遣了下去,笑盈盈看了眼孟知意,又偏头看见他身边站着的崔霁珩,笑着道:“山高路远的,快坐下歇着。”
饶是见过不少容貌昳丽又骨骼清奇的孩子,孟知意身边跟着的这个,虽说瘦弱了些,却是个好苗子。
“师姐,你跟师尊他老人家可都一切安好?”
李云鹤道:“可别,我是没什么事,每天就炼炼药,教教弟子,替师尊看着宗门。不过,师尊要是知道你称呼他还得带个老人家,估计又得吹胡子瞪眼不吃饭了。”
她招手把崔霁珩引到跟前,仔仔细细看了看。
“师尊十天前开始闭关,大约是知道师弟快到南仓了,提早躲着去了。”
孟知意暗暗松口气。
挺好,省得还得跟那磨人的老妖精周旋做戏。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我还想见见他老人家呢。”
李云鹤抬手捏了捏崔霁珩瘦窄的肩头,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孩子不错啊,骨骼清奇。瘦是瘦了些,多加教导,也是不可多得的练功奇材。”
孟知意这次带着崔霁珩来霄云宗,也是为了这件事。
“正有此意,师姐你看给他安排个修炼剑法什么的,锻炼锻炼。 ”
“我想想,霄云宗老一辈长老闭关的闭关,出山的出山,要说拜师……”李云鹤想了一圈没寻出个满意的人选,她问:“要不跟着我?”
“啊?”孟知意皱眉,要说霄云宗当下身份最最尊贵之人,就数李云鹤,但是要小孩子跟着她学医捣药……
倒是有点浪费崔霁珩那一身清骨了。
崔霁珩听着他俩讨论自己的归属权,心下定了定,开口道:“药主大人,霁珩想变强!求您教导霁珩!”
众人被他这大义凛然壮士断腕般的一吼震惊了。
李云鹤笑出了声。
她眉目偏英气,乌发高高束起瞧着很是飒爽,这会笑得爽朗,看起来倒是比传闻中好说话得多。
“可以啊,你叫季恒?是哪几个字?”
崔霁珩就认认真真地说:“崔霁珩,知意哥哥说是‘光风霁月,君子如珩’这样的字。”
“确实是好名字,那,你想怎么变强呢?”
孟知意见俩人聊的挺好,也没插嘴,安安静静喝茶,盯着崔霁珩发呆。
他倒是挺意外崔霁珩能记住那句话。
小孩跟着他吃住几天,精神养好了不少,就算长途跋涉奔波了一天一夜,也没了刚捡回来时那种死气沉沉的疲倦。
这会儿他穿着合身的翠色青衫,清瘦但挺拔,头发高高束起,发尾还坠着鲜红的绳结和俏皮的小铃铛。他五官本就长的极好,面色红润,眼里含笑,更像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
一点也看不出几日前那个脏兮兮小乞丐的影子,好像他本该就要像现在这么干净利落。
“霁珩听知意哥哥和十三哥说,堂主大人现在是整个山上最厉害的人,霁珩想和您学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功和剑法。”
“那可惜了,”李云鹤捻起块桂花糕递给崔霁珩,笑吟吟地摊牌:“我啊,不会武功,只会采药制药,你还要跟我学么?”
崔霁珩闻言小脸纠结得不行。
李云鹤笑着说:“好了,不逗你了,那你知不知道,这霄云宗第二厉害的人是谁呀?”
孟知意暗自攥了攥拳,右眼皮狂跳。
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厉害,那应该也很厉害,是谁啊?”
李云鹤坏笑,慢悠悠抬眼看了看正皱眉瞪着她的孟知意,勾唇慢声说道:“那当然是你的,知意哥哥啦。”
她可太知道某个表面能做足功夫,其实背地里又懒又怕麻烦的人了。
玛德。
李云鹤这厮卖队友。
孟知意暗暗磨牙,“师姐抬举了,知意年少时只在霄云宗修学两年。虽说占了个三弟子的名号,但常年不在宗门,自然比不过从小到大一直受师父和宗门教导的师弟师妹。”
李云鹤截住他想祸水东引的话头,拍板道:“就这么定了,霁珩跟着知意习武练剑。名师出高徒,只要认真刻苦,我相信他日定有所成。”
孟知意冷笑,“师姐说的是。”
躲了老的,躲不过小的。
这师徒二人果然都是名副其实的麻烦精。
李云鹤命人把偏殿后头的厢房收拾出来了。孟钰领着崔霁珩跟侍从去放东西。
屋里只剩李孟师姐弟二人。
关好门窗,四下看了看除了他俩屋子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孟知意这才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泛黄的纸页上头已经被他勾勾画画写了不少字,他把一页摊开放在李云鹤面前,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串字。
李云鹤挑眉,盯着那行字半天没出声。
一时间除了彼此低沉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声响。
孟知意凑近李云鹤,一边轻点那行字,一边轻声说:“师姐。”
李云鹤记下那些话,压下心里升腾出的不安,郑重地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皇城那边我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齐熠刚即位,不少事情拿不定主意,又太容易手软,不过比起他哥那个酒囊饭袋好太多了。”
李云鹤点头道:“这我明白,对这些事你拿捏的比我和师尊清楚。我信你,不然前些日子霄云宗不可能闭门不出。”
她顿了顿,从袖里掏出把折扇。
“这个你拿着,师尊闭关前让我捎给你,怎么也能防防身,看着也很符合你的气质。”
“多谢师尊。”孟知意哭笑不得,接过折扇唰一下展开看了看。
素白扇面,紫檀做骨,混着丝丝缕缕檀香,端起来确实是有些风流才子的调调。
不过待它被灌满灵力,就是一柄不折不扣的杀人利器。
还挺好看。
孟知意收了扇,满意道:“不错不错。”
“不过,阿意,你确定这件事不会弄醒镇灵山下头埋的东西吧?”
李云鹤眼底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她总觉得事情没孟知意说的那么简单。
孟知意哄她道:“师姐,你别太紧张。你细想这些事我哪次料的不对,是不是?更何况孟家祖传的本事我学了十成十,你担心这个不是瞧不起我吗。”
“也对,还有,”李云鹤刚起身,又回头瞥了孟知意右手手腕一眼,问他,“你那手怎么样,一会来药堂我给你开两副药。过两天都当师父教弟子了,还残着只手算什么事。”
孟知意应下,跟着起身,“师姐你也知道我懒得耍剑弄枪的,还让我教孩子呢。小孩不错你就收了呗,带大了让他给你背药筐也行啊。”
“可别,我看你喜欢那小孩喜欢的紧呢,我哪能跟你争。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培养俩靠得住的手下亲信,以后行事也多一份保障。”
“我知道。”
李云鹤刚出屋门,她带来的那俩侍女就从门外拐出来跟在她身后,慢慢消失在偏殿大门前。
孟知意手上掂着扇子,抬眼看向天空。
这会太阳高悬,晚间浓重的雾气淡了不少,阳光晃得他眼睛疼。
大殿两旁还种着他喜欢的竹子,镇灵山气候宜人灵气充沛,植物都长的壮实。
他刷地展开折扇,灌了半分灵力,冲着竹林甩了一扇。
“唰——”
扇风似剑气,风流却肃杀。
幼儿手臂粗的竹杆哗啦倒成一片。
帅。
装逼成功。
玛德,手疼。
孟知意看着这片被自己一扇子削掉了脑袋的竹子,后知后觉攥着右手腕开始心疼。
收起扇子,他又抬头看了看天。
若有若无的雾气晃着光线,淡淡地投下一小片阴影,罩在镇灵山顶。
没有一丝风,竹林竹叶安安静静。
——却有种风雨欲来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