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曈不由侧目。
她忽然想起蛮姨曾经提起君离小时候的事……
原来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默默承受了这么多吗?
君离的表情却很轻松,他耸了耸肩道:
“你一定觉得我应该从小立志为我娘报仇,但其实……一辈子只为这一件事而活,挺没意思的。”
“我爹不希望我报仇,他希望我和正常人一样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死者已矣,重要的是生者。”
“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活成我爹期望的样子,没心没肺,潇洒快活,这样大家都愉快,就连我娘在九泉之下也愉快,不是吗?”
君离一面说着,一面看着远方。
朝霞落在他眼中,化成一层明亮的保护色,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
活成爹娘期望的样子吗……叶亭曈微微出神。
爹娘期望中的她,一定不是现在这样颓丧的吧?
叶亭曈试着让自己笑了笑,温暖的光影落在浅浅的酒窝里,恰如初升的朝阳。
“谢谢你,君离。”
*
小木屋里,鹤归看着丢了魂一般的叶亭曈,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上百种安慰的方法,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将满身泥土的叶亭曈从方鸿的坟冢前拖回来,她就一直这样沉浸在痛苦之中。
因为没有找到叶长盛的遗体,叶亭曈总觉得父亲没有死。
这五年间,她一直在寻找父亲的下落。
一万次入梦,有几千余次都是为了在梦里找到乐游派灭门惨案的凶手。
但来来回回,总没有更多的线索。
而今,方鸿、陆庭山、殷元良的尸首,将她这最后一点希望也浇灭得所剩无几了。
现在看来,叶长盛的遗体失踪,不过是为了掩盖三足金樽造成的异样罢了。
鹤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绞尽脑汁,终于挤出一句在他看来很无聊的废话:
“方鸿之死,一定有陆庭山的参与。”
叶亭曈的思绪终于被鹤归拉扯回来。
她有些迷惘地道:“当然,如果用到三足金樽,就绕不过陆庭山。”
鹤归道:“你记不记得,君离曾在方鸿的灵堂里烧了一支沾衣半月不散的沉香?”
“当然记得。”叶亭曈叹气道。
那支香是君离为了引出杀害方鸿的凶手而设下的陷阱,方夫人和高瑛身上都沾上了这种香气。
“其实当晚在灵堂外的不止方夫人和高瑛二人。”鹤归道,“我见到陆庭山时,他的身上也有这种沉香气味。”
鹤归这么一说,叶亭曈也记起来了。
她与君离在丹药房初次见到陆庭山,确实闻到了他身上的沉香味,只不过当时他们谁也没有多想。
现在看来,用三足金樽取走方鸿之血的人,就是陆庭山。
但叶亭曈重回梦境时,在那间静思室里遭遇使用掌弩的黑衣人,现实中又在高瑛隐居之地遇到了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可能是五年之前已经作古的陆庭山。
说明当时在苍梧派,还有陆庭山的同伙,或者另一伙人。
陆庭山原本应该是三足金樽系列阴谋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在他死后,会是谁接替了他的角色呢?
叶亭曈对昆仑派的怀疑更深了。
何书墨是出现在苍梧案现场的人,纪柔儿则同时出现在苍梧派和真武门。
陆庭山死后,三足金樽正是由纪柔儿带回昆仑派,她完全可以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取走陆庭山的血。
以她昆仑派掌门之女的身份,从藏经阁偷出三足金樽,也并非难事。
虽然蜀山派一事中纪柔儿与何书墨都没有出现,但不代表他们不在暗处。
再加上乐游派灭门时出现的那个戴紫色银钗的女人,叶亭曈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事情与纪柔儿脱不了关系。
她可记得,纪柔儿在被君离拒绝时,是放过狠话的。
叶亭曈的手渐渐收握成拳。
“明日是我爹娘的忌日,我想回乐游山看看。”
“啊……好……”鹤归愣了半天,才发现叶亭曈说的是“爹娘”,竟然是已经接受了父亲叶长盛的死。
鹤归不知叶亭曈刚才想到了什么,现在像是变了个人,眼中再也没有一丝软弱。
“我陪你去?”鹤归问。
自从乐游派出事之后,叶亭曈再也没回过乐游山。
“不用。”叶亭曈谢绝鹤归,又补充一句道:“你放心,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我了。”
鹤归终于松了口气。
他暗暗想:至少现在,她能试着直面过去了吧?
仅有父亲的“鸿蒙”作陪,叶亭曈一人一剑回了乐游山。
山脚的墓地,已长了齐膝深的野草。
叶亭曈勾着腰,一点一点地清理着。
七十九座坟冢,墓碑上刻的都是她熟悉的名字。
她清理一处,就把脑海中的记忆也翻修一遍。
她怕自己忘了,就再没有人能记得他们了。
从日升到日落,再从日落到日升,叶亭曈的衣摆不知被荆棘划破了多少道口子,直到第二天上午,她才终于把野草清理完了。
叶亭曈将一束红梅插在母亲的坟前。
她有些恍惚,仿佛她还在无数次经历过的那个梦里,梦里的她,也是这样献上一束红梅。
只是坟冢上的泥土尚新,染了血的梅香,也比如今更加馥郁。
她在母亲的冢边,新挖了一座坟,刻上了叶长盛的名字。
然后她跪在父亲的坟前,将“鸿蒙”剑身上的布条尽数拆下,把剑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乐游派灭门之后,为了让叶亭曈“消失”,这柄宝剑如它的故主一般沉入黑暗,不见天光。
即使后来身份被人拆穿,叶亭曈也没有让宝剑恢复原来的模样。
好像看不到“鸿蒙”两个字,她就不会回想起乐游山上死在这柄剑下的无数亡魂一样。
叶亭曈抚摸着深刻在剑柄上的两个字,她想,该面对的事,她终究要面对。
做完这些,叶亭曈终于站起身,往门派中走去。
早已陈旧的山门彻底被野树的枝干撑塌了,写着乐游派三个字的门楣碎裂在地上,裂缝中生长着荒草。
山崖上的红梅生长得愈发野性,成片的花树殷红如同昔日的血色。
叶亭曈回到她和父母居住的院落。
从父亲的书房推门进去,挥开扬起的尘埃,她怔怔地站在门口,似乎又能看到与父亲相处时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