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夏又去了西藏,想在纳木错湖边看星空。
两年前,她一个人来西藏,被偶遇的旅客拍了照片。阳光强烈,她留着男孩一样的短发,穿着深蓝色针织毛衣,手插在黑白细格纹的阔腿裤兜里,右肩挂着黑色的帆布包,低头皱眉,从寺院金黄的围墙下走过。旅行没有让她感到快乐。
西藏,更像是一个警示,提醒她岌岌可危的自由。当时的她,没有能力面对自我,只有蛮力。一直在战斗,与世界的规则,与种种关系,与种种人,为了自己不被改变,甚至为了改变什么。却没意识到,自己手无寸铁。有太多障碍,让自己脆弱。找不到方法,盲目四撞,对一切展示出厌恶和拒绝。
那次从西藏返回后的所有经历,都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力,似乎终于承认,那个年轻的时候,幻想着热血沸腾的世界,只是白日梦,而破灭才是常态。她怀疑一切,比青春期的抑郁更甚,青春期可以一次一次恋爱,可是现在她似乎什么都不能做。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下班,她就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太阳在窗外慢慢沉下去,黄昏过去,周围开始漆黑,屋子里的东西逐渐看不清了,窗外的灯火亮起,自己却没办法找到一个理解或者拥抱。
她经常发呆,经常流泪,每一张自拍都写满了不开心,觉得自己长得很丑。想让一切好起来,希望自己没有真的死去。去旅行,去喝酒,一直找活下去的意义。希望自己不要放弃。
人啊,可以一次次死去,一次次犯错,却也会一次次活过来,一次次焕然一新。
现在,她已经不再在爱情里、工作里、别人身上寻找自我的意义。而是不断吸食自己喜欢的东西,比任何时候都更热爱孤独,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不再渴望被别人联系。日子规律舒适,有很多小快乐。即使情绪不好,一个人呆着,也能好起来。
哪怕之前有疼痛的过往,有过身在人群的恶意和冷漠,有过很多了无生趣的时刻,也终究过去了。那些固执去往过的,都以自己的肉身和灵魂验证了最终的意义。
她从未觉得身心,如此自由过。也许人生会让自己一次一次难过,却没有剥夺最愉快的时刻,她仍然记得许多许多。她没有恨过谁,只是有些事情,她无法原谅。
她会因为很小的细节,对人下判决书。一个沉重的脸色,一个疏远的动作,几句界定关系的言语。楚河汉界在哪里,好像都在心里有个节点。
很多年她都在等待,等一个人爱自己,由生到死,从一而终。为什么要等待呢,也许认为自己是不能拯救自己的,也许认为自己没有一个人爱,就没有办法活下去,所以预设未来的人生,一定有一个人出现。可是她已经不需要别人来救了,人生所有的狼狈困苦,好像都可以独自面对。憎恨过曾经,对自己年少的无知自食其果,而有一天,终于可以面对,就是现在。
重新在大昭寺闲逛的她,头发已经长到肩膀,半扎起来,戴了很大的耳环,没有皱眉,长成了外表柔软,内心果决的模样。一件浅咖色带蕾丝花边的低领毛衣,黑色百褶长裙。背着蓝绿色的帆布包,拍照的时候,放在脚边,或者放在身边窗台上。
在玛吉阿米阁楼上吃饭,很多人吵吵闹闹说话,朋友因为高反瘫在桌子上,店里拥挤,新来的人不愿拼桌。知夏觉得歉意,想要买单离开。藏族小姑娘却说,没关系,你们坐着,想坐多久都可以。她对她笑。
拉萨对知夏而言意味着什么,想不清楚。皈依过佛门,又不能完全按照佛的逻辑思考,以为这里有梦想的天涯,其实也只是寺庙,雪山,湖泊,荒野,青稞金黄,秋天深邃。
很多人因为不同目的而留在这里,带团至此的导游,撸猫、抽烟、喝甜茶。中年大叔对着窗外八廓街的街景来来回回卡机位,留下一张又一张看似没有区别的照片。街上的游人和僧侣繁杂又都顺时针走着,也有人磕长头,有人坐着晒太阳。知夏拿出ipad,在玛吉阿米露台上敲键盘,有一种梦想实现的快乐。曾经她希望整个冬天,都能住在拉萨,每天来玛吉阿米写作,写累了就去街上晒太阳,喝甜茶。
她把照片分享给于至。
是他有一次问她,“你为什么不当个作家呢?”
“我不行。”
“我见过你写的东西,比我认识的其他也在写作的人好得多。”
“是吗?”
他的问话,让她未曾有过妄想的心,第一次产生了当作家的心愿。
他发来消息:“你以后会不会也这样?”
“这啥样?”
“认准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苦难也罢,孤独也罢,所有人过所有人的,你过你的。”
“我希望是这样。”
抵抗着缺氧的身体反应,她们缓慢往山上走。到山顶,坐在岩石上,风吹着经幡,在耳旁呼呼作响。她们俯瞰着无尽深蓝的纳木错,只是静默的待着。一路上时而雨雪冰雹,时而大风阴云,过会儿又太阳强烈,此刻正是万里无云的晴朗。自然,能给人最无私、宽广的安慰。
傍晚到达营地,海拔五千多米的当雄已经冷了。天气阴沉下来,她们赶着日落的时间,往湖边走,穿过草地,云厚厚的压着天空,心想太阳出来就好了,到湖边时,太阳真的出来了,湖面满是闪光的褶皱,风吹过来,眼睛止不住流泪,光太耀眼,眼睛几乎睁不开,却由衷感到喜悦。
日落时候的天空,没有斑斓的色彩,只有彤云密布,落在湖面形成黑乎乎的倒影。知夏站在湖边,风还是强烈吹着,她缩着身体,静静看着湖面,把手机举在耳边。
一辈子遇上几次绚烂的晚霞也是不易的吧,但人们索求的又何止如此。有些事非要去做,有些人死命拽着不让他远走,这些是执迷不悟,却也是生命完成自己的途径。她觉得一定要走向他,即使没有想象的收获,也仍然有重要意义。
这个时刻,她没有想起任何人,包括吴先生,心里觉得自由。手机里是陈升在唱《不再让你孤单》,感到浪漫又特别。她听了许多遍,直到手机自动关机。
晚上走出帐篷看见月亮,又是月满中秋。两年前的今天,是从阿里回日喀则,从天亮到天黑,一路上月亮都在雪山上,知夏坐在副驾驶,听着歌,定定的看着。经过一条小溪,她让司机停车,跑到溪边,赞叹着眼前的景色,俯下身拍照,深蓝的天空,暖黄色的月亮照在雪山上。溪水中泛着倒影和波光,怎么都拍不出眼前的景象,而那一晚,是万分深刻、眷恋的,留在了她的心里。是身在异乡,追着一轮月亮,美好的难得。
今夜在当雄,知夏因为缺氧脑袋昏沉,戴上耳机,拿了iPad,记下日记。缺氧会不会让人变蠢,如果是的话,那么此刻没有网络、与世隔绝,所思所想是否也有缺氧愚蠢的原因。
半夜两点,知夏手机突然有了讯号,她高反头疼醒来,看到一何发消息说他回来了,想见她。她告诉他自己在西藏,并答应回去就见。她发了旅途的照片给他,他分享了自己旅途相似的照片给她。
她第一次问他的名字。
“一何。”
“知夏。”
后来,他又叫她宝贝,“迫不及待想吻你。”
“在高原上接吻会缺氧窒息吧。”
“那高原上的人做爱吗?”
“不知道诶。”
“那下次我们一起去西藏。”
她知道该来的终归要来了,她也暗自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