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夏加班准备了两个星期的项目,却被甲方骗了方案。汇报结束回家,下了公交,路灯亮了,天空深蓝静谧,天要黑了,她忽然一下子难过起来。靠着路灯,哭了。她决定去喝酒,她第一次一个人去喝酒,穿着白衬衫,优雅的绑带裙。
每桌都是四五个人,玩着游戏,大声说话。只是想呆一会,却显得尴尬。她背过身,坐在吧台,吵吵闹闹的环境,反而让她内心更加平静。
她不说话,一直喝酒。有人来搭讪,她也不理。喝到头晕,打语音给一何,他没有接。尽管感性走了很远很远,但她一直是清醒的,他们没有什么。一何,不是能接住她的人。
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她觉得不能再喝了,搭讪的男人过来坐在她旁边,她已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结账走人。
知夏中午醒来,看到一何的语音,她说,已经没事了。
正好是周末,她一下午都懒在床上,墨北被送去了奶奶家。她躺着看爱情,男人走进她的办公室,她却莫名其妙的吻了上去。的名字叫《微妙》。
傍晚的时候,知夏换上吊带短裤出门,感受到夏天结束时最后的风,吃了串串火锅。出来时微雨,跑进一家人很少的酒馆,带了ipad写东西。
新买的键盘,打字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打字机。第一次见这个键盘是在深圳出差,一个书店里看见的。这一晃,两年又过去了,她还是想起了吴先生,这些年,无可避免似的,总在想他。
可如今,她觉得一切都无意义,爱或者想念,都没有意义。她对任何事都悻悻的,被无意义困住了,感到任何事情,不管花费了多久的时间,最终却毫无意义。
没有难过的事情,即使有,也心里觉得不值得因此难过。
知夏每天都会在同样的时间点走过相同的路口,早上,晚上。时间不言不语,静默往前走,不管任何人的感受。
有天早上阳光蛮好的,夏天和秋天交接之际。不再炎热,没有寒冷。树还绿着,一切温柔。耳机里是约翰·列侬的《In My Life》,生命之中我一一爱过,无数前人旧友,无一可与你相比,生命之中,我爱你最多。公交行驶着,树影斑驳,她想起吴先生,鼻头一酸。
有天傍晚,她疲累的站在路口,约翰·列侬又唱,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她就哭了。人在脆弱的时候,会觉得深爱某个人,需要某个人。但是那个悲伤的劲儿过去了,又感慨还好一个人度过了那样的时候啊,即使得到一个拥抱也毫无意义的啊。
这时的她,无比需要酒馆,一个在工作和生活之间,短暂拥有自我的地方。
她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打字,思考,饮酒。老板过来碰了杯酒,她继续低下头,假装没听到他后来又说了什么。
凌晨过后的酒吧,大家都喝得七七八八了,大声嚷着自己的伤心事。吧台边一个男人,说起自己女友跟哥们对自己的背叛,一句一句反问,他明明是我最好的哥们啊。
知夏昨天在公司电梯里,听到的八卦,也是如此。男人出差回家,正面撞上女朋友出轨。成年人的世界为什么都像笑话呢?她也是。
大家好像只是扮演某个角色,过着糟心日子,青天白日,从来不说真心话。可这样刻意醉酒的夜里,什么都藏不住了。饮酒让人过度真实,甚至没有自尊,不会羞愧,表现出狼狈、可爱。渴望与人赤诚相见,渴望拥抱和抚慰。
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丢失了真实面对自己和他人的勇气,是认定无法沟通,不被原谅,还是只是龌龊的快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对自己的真心毫不介意,对别人的真心,也只是隔岸观火,始终怀疑。
爱是一种能力,却勒令自己不去爱,进行情感阉割,每一次对自己痛下杀手,就丢失一点什么,直到心脏无法炙热。
知夏害怕失去爱的能力,所以总在复习爱里温柔的部分。而背叛,是一口深井,连带着恨和嫉妒的丑陋面孔,在黑暗的井底,时时提醒她。
第二天,她跟子佳也约在了这间酒馆。这两年,她跟子佳经常一起喝酒,一周至少一次,多的时候两三次,一直喝酒,说话,换几个场子,有时候到天亮才散。
知夏说:“工作只是谋生的手段,我们一定要找到工作、家庭之外,我到底是谁的答案?而不能被工作改变,逐渐失去自我思考的能力。我真的做不到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只能做一个彻彻底底真实的人。”
后桌的男人一直听着知夏说话,老板引荐他过来,碰完杯,子佳接了他们的话茬,他们就顺便坐下来。男人接住知夏刚才的话题,两个人争论起来。
他们争辩着什么才是对自己更重要的?从彼此的梦想,讲到现实的生活。知夏劝他,不要放下自己画画的天赋,保持自我的特质。他为自己目前的事业有成感到知足,虽然怀疑,却无法放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表面上是争论、本质却是互相理解的。
他们身上有一样的怀疑,怀疑现在拥有的,怀疑为了眼前拥有的,是否可以放弃沾沾自喜的天才特点,或者真实的自我。他们有同样的困顿和迷茫,彼此争论,只是企图找到一个出口。他们说给对方的话,又像是在说给自己。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好像永远没有结果。
子佳不耐烦了:“你们俩争来争去,不就是那么简单的问题。”是简单的问题,可是他们却被这样简单的问题困住了,好像期待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自己心底想要的那个答案。可是自己又怯懦,所以一遍一遍,争论,确认,想让自己相信可以做出些改变。
他们还是没有停止,越喝越多,越说越多。
他说他不知道爱不爱女朋友,只是他们在一起很久、很适合,计划要结婚,他想要一个孩子。她说你不能因为觉得该结婚了,想要一个孩子,就利用一个女人。他说,对。
后来,男人握住她的胳膊,她示意他拿开。她喜欢,忠诚的男人。
她灵魂寂寞,需要了解与被了解。她有欲望,欲望不是得到某个人,而是取得一些自由活着的感受,说出所有想说的话。所以她寻欢作乐,她高谈阔论。寻求共鸣,却不愿与人纠缠。陌生人之间不必了解彼此更多,没有琐碎往事,只是在某一刻彼此会意即可。这让她感觉轻盈、快乐,她也克制保持着分寸感。
隔壁桌有人点了歌,大声唱:“抱紧你的我,比国王富有,曾多么快乐。失去你的我,比乞丐落魄。痛多么深刻。”她给子佳示意,那天晚上,子佳点头。
爱来爱去,挺痛的,又没什么用,但歌声里真挚的情感,怎么拒绝。她仍然想吴先生,只是已经不善于骗自己了,她终于不再把没能在一起的原因都归于自己,终于不再粉饰和平,帮他找借口,终于能够诚恳的对自己说出,也许,他只是没那么爱你。
可是,她还爱他吧,总是想他,只是不会在喝多的时候,再联系他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感到动情了。她不接张顾的电话,不想就这样结束。男人还坐在她旁边,她说话,他就听着,她去卫生间,他就等着她回来。他帮她又叫了啤酒,换成跟他一样的玻璃杯。他问她,以后还能见她吗。她说不知道。
有一刻,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我们都不要变,都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自己吧。
张顾穿着短裤拖鞋出现在酒吧门口,是子佳告诉他的,他来带知夏回家。
她跟张顾发了脾气,她说这样很丢人,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家长管着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毫无自由,她想要自由。
张顾也生气了,“我给你的自由够多了。”他不知道她到底还要怎样才满意。
最后,他认错。她却仍然气着。
她感到张顾把她死死绑住,连最后喘息的空间都要被剥夺了,她抗拒极了。她的心事,不想也不能跟他倾诉,他总是粗暴的认知她,打断她说话,好像她只是一个虚荣、肤浅、贪图享乐的女人。她屈辱、愤恨,屈辱来自于不信任、不理解,却武断的判定她,愤恨是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好像这个身份就大过了天,大过真心、大过自由,就拥有天赋权利,就拥有道德的正义,而她认为这样的社会道德,对自我,恰恰是蹂躏,是屠杀。
他甚至从来没有对知夏说过一句对不起,没有一个时刻觉得自己曾经真的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