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天气晴。妈妈说过了今天我就又长了一岁,今天家里来了好多人,好不热闹。其实说来这般热闹往年也有,但今年不同,算是我记事起的第一年,也是我记忆的开端,我已经准备好睁眼,打算好好看看这美丽的世界。
妈妈说这日子本就不太平,所以更要格外珍惜,所以我接受所有朝我涌来的东西,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有一说一,我并不排斥这股子对我来说莫名其妙的热闹。有的人我甚至是第一次见面,我有点胆怯。所以每当看到那些一张张陌生但都面带笑意的脸庞朝我走来时,我只能尽可能的让自己缩成一团。
而在看到我这副好似一颗小小肉丸的可爱模样后,他们总是会拿我寻开心,常常是一边揪住我的衣领,一边就要往灶台走去,嘴上还说着要把我这颗肥溜溜的小肉丸丢到油锅里炸个金黄酥脆然后给众人分食。
幼小的我对于谎言和事实这两种极端是难以区分的,一瞬间恐慌就蔓延至我的全身,吓得我差点就尿了裤子,就在我不知所措险些接受命运的安排的时候才被告知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其实这种拙劣且公开的谎言从在场所有人的默认和不作为的行为以及其上扬的嘴角都可以轻易看出端倪,可真正的身处恐惧中的人才不会管那行为究竟是发自肺腑的还是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演技。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况且我的小命可赌不起,所以我也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一个胆小鬼的形象。依照我的性格,这形象怕是要陪伴我走过一生咯。
今年也恰好是个丰收年,我也在自愿和半自愿的欣喜与无奈下吃的肚皮溜圆,好似一个熟透的西瓜。
“哇,好满足啊!”我在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后倒头就睡,我发誓这一顿饭是一整年下来最丰盛的,没有之一。就连寻常睡着后梦见的足以令人馋的流口水的珍馐我见了都提不起兴趣。
慢慢的我不再害怕他们,不是我变得勇敢了,而是我与他们慢慢熟络了,有的甚至被我当作是半个家人。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是相互的。至此,我唯一惧怕的就只剩下年兽了。
数九寒冬,本该被冻成“孙子”的我在爷爷的怀抱里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冷了。过年人多,爷爷就寻了个怕我一个人贪玩走丢的由头终日陪在我左右,这也是我们爷孙俩友谊的开端。
我是只有在早上才讨厌爷爷的,中午和晚上都喜欢,尤其是晚上,喜欢的紧。因为爷爷平时起的实在是太早了,我甚至都没等到公鸡打鸣就被爷爷喊了起来。至于晚上,爷爷总会背着我去看花灯,有时还能看到烟火,好看极了。
就是我不知道世上竟会有开在天上的花,爷爷说他年轻时曾见过一种花和此刻见到的烟花极为相似,都是转瞬即逝,只有有缘人才能亲眼目睹它的美。但两者不同的是,一个开在盛夏,一个开在隆冬。
“我也要见识一下爷爷口中的糖花。”我央求爷爷,大有他不答应我就不走了的架势。
“好好好,等娃娃再长大些,爷爷就带你去见昙花。”爷爷笑的合不拢嘴,一来是因为我错把昙花读作了“糖花”,二来是因为自己年轻时那点微不足道的见识却能与我换来一个约定,一个贯穿我俩一生的千两黄金都不换的秘密。
“那就说好了。”我伸出小指对着爷爷微微弯曲,“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爷欣然接受,可人生哪会一帆风顺。只记得后来爷爷的小船翻了,我的小船还未启航,也翻了。
这场大水不仅冲了龙王庙,也冲散了我的家,这场付出了五十万生命的代价,却仅仅只是换了不足七千的“狗命”。
后来我才知道,人们的话语间不都是温暖的,有时也会如数九寒冬般的寒风在无形中中伤他人,轻者感冒发烧,短时间内难再见一面,重者可能就此与世长辞,再也不见。毕竟人是无比脆弱的,一点点的妄言或者一些些的改变都会要了我们彼此的命。
他们以为我不开口,只当我是个哑巴或是个聋子,说什么都不背着我。其实我只是太饿了,不想说话,毕竟一张口,风啊,阳光啊,沙尘什么的都会一股脑儿的灌进我的肚子。
风会带来虚假的饱腹感,这份满足是致命的。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是爷爷教给我的道理,爷爷啊,我并没有忘记你。
阳光啊,平日里是我懒散时分最喜欢的,无论是照在脸上还是什么地方,都是暖洋洋的,让人不自觉的就想美美的睡上一觉。可是现在不喜欢了,我又想起了爷爷。
至于沙尘,是苦涩的味道,本来就很“苦”了,一开始还以为是糖粉,呸呸呸,感觉更苦了,这味道盖过了我对爷爷的思念。
突然,我听见他们又在说些什么,就凑了过去。
“听说了吗,隔壁家的娃子都被吃了。”
“可不是吗,这年头只是想活着都不容易,孩子没了还能再要,大人要是没了可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我背对着他们,突然开口问道,“那你们也会吃了我吗?”那些人一怔,连说了三个不会,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身子。我不敢正视他们的眼睛,我怕失望,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他们”的目光比太阳还要灼热,快要把我的身子烫出一个洞来。
我只当那是关心。
我满心欢喜,又颠了颠我的包袱,决定与“他们”分享爷爷给我留下的半个窝窝头,虽然只有半个,但一人一小块,还是可以“勉强”果腹的。
只是在我回头的瞬间,天旋地转,我两眼一黑,旋即一头栽倒,不省人事。在我意识彻底丧失前,他们”扑向了我。不,不只是“他们”,我紧贴着大地的左耳告诉我,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朝我奔来,这种感觉好熟悉,我想了想,其实也没隔多久,一年前的年夜饭上我逞强垫脚去够桌子上的窝窝头却不慎摔倒后也是这番光景——所有人都奔向了我,我好开心啊!
所谓的幸福可能就是指现在了,我感觉我正与这生我养我的黄土地逐渐融在了一起。不仅仅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灵魂,我的情绪,包括我所经受的一切苦难,它都来者不拒,就像是一位年迈慈祥的老者拥抱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那无言的爱无法形容且没有任何道理,就是这样任性,不管是好的坏的全都无限的包容。
这让我又一次想到了我的爷爷——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我笑他就跟着我一起笑,我难过他也不高兴,这不是表演,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一辈子都是,哪里学过表演。他对我从不撒谎,无论是一个眼神还是肢体语言,对我永远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心。这是我最后一次记起他了,我不会再忘了。
于是我不再抗拒,因为这份难得的温暖我不愿错过,很快我的最后一点意识也消散在刺耳的寒风中了,从此也就不分你我了。
我知道,这才是我的归宿。
后来,这场天灾造成的人祸终于还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没办法,这年头的阳光太刺眼,仅凭一片梧桐叶是遮不住的。哪怕是三百万片也是不够的,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