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雕叫鹿铃。
玄武从梦中醒来,却久久也无法从那份震撼
中反应过来。
梦中少女的外貌看起来比现在的蛊雕还要年轻一些,也更单纯一些,但他还是能确定那名少女就是现在的蛊雕没错。
他与蛊雕第一次见面时所看见的那片诡异的幻境,竟然是符胤与蛊雕第一次相遇时个白色铃兰花纷飞的场景。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那是符胤的记忆还是蛊雕的?
可他不曾记得自己跟他们有过任何渊源,他之前甚至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重重吁出一口气,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捂着有些发疼的额。
自从认识蛊雕以来实在发生太多莫名其妙的事了,他忽然感到有些疲惫。
"玄武大人。"
像银铃一般清脆动人的嗓音传入耳中,他一抬头便看到了端着水盆站在床边凝视着自己的她。
符胤……符胤……衣袖下的双手自己无意识地握紧。记得在梦中她也是用类似这样声调的嗓音百般讨好地唤着符胤的名字,只是那时候的声音比现在的还要娇软笨拙许多。
"我有敲过门,很多次了,只是你一直没有听见。"她这么解释着,递上昨晚他睡下以后帮他折叠整齐的衣袍。
"不要喊我玄武大人。"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抬头瞅着她,眼里有她读不懂的神色。
"那喊什么?明镜先生?明镜公子?玄武公子?还是﹣﹣玄武?"他们还没相熟到能喊得那么亲昵的地步吧?鹿铃忍不住掩嘴轻笑。
但很显然,她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终于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衣袍,自己慢慢穿了起来。
玄武就跟大多数的神一样都不会穿凡间的衣物,绳结和带子全部系得乱七八糟,鹿铃看不过眼,俯身帮他全部解开,再全部重新系回去,这一次系得整整齐齐、妥妥当当。
"我以前刚懂得化成人形的时候也不会穿这种衣服呢。"人类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明明是那么麻烦的东西,偏偏又要把它制造出来,每天不嫌劳累地穿上、脱下然后又穿上。
以前?她是指与符胤在一起的时候?玄武默默地听着,胸口好像被什么紧紧地压住,有些闷闷的疼。
她喜欢的人是那个叫符胤的男子才对吧,那她昨天为何又要跟他说那种让人百般误解的话?
"玄武大人?"见他有些发愣的模样,替他系好衣带衣扣的鹿铃站直了身子,却忍不住抬头觑着他。
"我要出去。"他心里面的疑惑有太多了,对于蛊雕的,对于那名叫符胤的男子的,对于那个根本与他毫无关联的梦境的。他心里面理不清也承受不起,更加无法明白的情绪也有太多了,对于他和蛊雕的,对于符胤和蛊雕的,以及他自己对蛊雕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情感的。
鹿铃没有说话了,玄武也没有。
他不发一言地越过她离去,却没有忽略当自己的衣带从她手心滑开的时候,她脸上那抹落寞与忧伤的神情。
只是,她的情感不应该是对他的,而是对符胤的。
青鸳城西北方靠近郊外密林的位置有一处土地庙,由于年久失修和多年来无人参拜,庙内一切早就残破不堪,就连那尊之前不知道出自谁人之手精心打造的土地神像也布满了灰尘。
玄武一踏进去便惊扰到不少平日匿藏在地上干草底下蟑螂蜘蛛一类的爬虫。他忍不住紧蹙起眉峰,扬手用法术打扫出一条能容他通过的道路,然后走了进去。
只要是神,多少都会有一些洁癖,只是他不如青龙那般严重。
来到土地神像面前,他用衣袖拂掉神像上薄薄的尘灰,顺便把佛像四周的蛛丝灰尘都清理干净,这才伸手拍上神像的头,拍了三下,只见面前倏地冒出一阵白烟,一位与神像造型极为相似、手拄拐杖的老人家就随着那阵白烟出现在他面前。
"咳咳咳……"对方好夸张地咳了好久才停止下来,一抬眼看到他的面容的时候有那么片刻的错愕,随即马上谄媚地对他说道:"未知玄武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还要玄武大人帮我这糟老头清扫这间破庙,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玄武微微眯起眼:"青鸳城土地?"
"是的,是的。"天界神玄武向来冷漠无情,俊脸上总是挂着一成不变的冰冷神色,连嗓音都是透着微微的寒意。这个他早就有所耳闻,因此才不会被他偏冷的外貌所吓到。"呃,这……玄武大人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这么远的距离跑过来就是为了见见他这个青鸳城的土地?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不过除了那个小女娃以外,已经好久都没有人拍过他的头、帮他打扫破庙了,这次一来就来了这么一位大人物,而且还是天界鼎鼎大名寂月尊者的高徒,他全身上下都跟着沾上荣幸的光辉了。
土地赶紧推起满脸笑容,想要好好巴结巴结他。
岂料,玄武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丢出一句话:"穷奇造成青鸳城地气失衡一事为何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没有上报天界?"
待在青鸳城这么些日子以来,他见过许许多多因地气异常而完全失去神智的妖,就像那日在裴府被他斩杀的那只,他们都失去了人性,只会伤人、食人,而作为青鸳城土地的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没想到他竟然是来问罪的,土地当场愣住,只能支支吾吾地回应:"老夫曾上报过,可他们都推托与穷奇有关之事都归腾蛇、勾陈两位大人所管,便无人受理此事。再者老夫能力实在有限,无法阻止这种祸事啊,还望玄武大人多多包涵……"
穷奇这家伙真是害死他了,要被他见到,他一定首当其冲踹他几脚泄愤……呜,不过那也要他有那个胆子啦,人家可是上古凶兽啊!
"……"穷奇是吗?腾蛇和勾陈确实一直都负责此事,但若不是师尊让他到青鸳城来看看,估计他还不知道连人间也被穷奇的混浊之气污染得如此严重。当即,玄武再度开口问道:"二十多年前,腾蛇、勾陈重创穷奇以后,穷奇往何处逃逸?"
"呃,这……"土地皱着两道白花花的眉毛,掐指一算,过了许久才回答出来:"从这儿往北走能通往极北之地,那里是白虎一族聚居地的地界范围,不过由于离这儿太远了些,当时穷奇被两位大人重伤,左边胸骨附近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理应是没能力逃到那里去才是……啊,对对对,您瞧我这记忆,往那个方向途中有一个夷族部落,或许玄武大人可以去那边打听打听,至于还有一事……咦咦咦?玄武大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好不好?玄武大人怎么转身就要走了吗?啊呜……"有事?"玄武停住脚步,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说:我很赶,有屁快放。
"咳,这个嘛"……土地那双有些混浊的双目此时闪进了一道不知名的光芒,他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一圈:"青鸳城里有蛊雕,玄武大人应该跟她打过照面了吧?"
"......"
不说话碍,那到底有还是没有啊?土地神色有些尴尬,就他如此平静的模样应该是见过蛊雕了,否则此时蛊雕的气息如此接近,他不可能还如此镇定地站在这儿。因此,土地清了清嗓,大着胆发话:"玄武大人啊,蛊雕虽然是妖,但她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您能不能高抬贵手,别伤了她?"
"我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碍,他怎么不知道玄武大人什么时候跟蛊雕打得这么火热?话说回来蛊雕可真是个好孩子啊,也唯有她肯偶尔来陪他这糟老头说说话、打扫打扫他这尊破神像和这间破庙,说实话他还蛮喜欢蛊雕的,可玄武大人……"我说玄武大人……咦?玄武大人?"
待土地从自己的冥想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寂静破败的小庙内,早就没有了玄武的踪影。
"跟着我作甚?"
鹿铃一时躲闪不及,被从土地庙里走出来的玄武逮个正着。
"嗯,玄武大人,我也刚好走这条路不行么?"她眨了眨眼,一脸的无辜。
"这边只有土地庙。
"我正好就是去土地庙啊。"也正好跟踪他。
"……"对了,连土地都为她求情,想来她
跟城中的任何一样生灵关系都极为不错。他蓦地低头,忽然发现她那双没有穿鞋的脚,禁不住脱口问道:"为何不穿鞋?"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脚上似乎也没有穿鞋,后来也没有,一直都没有。只是被她脚上传来的铃声扰乱了心智,他才一直忽略了这一点。
如今看到了,他方才记起,也方才留意起来。
蛊雕的脚上也有伤痕,一直蜿蜒向上,不难想象她腿上也是遍布伤痕,而且比上身的还要密集,还要多得多。
曾受过伤却无法消除的红色痕迹几乎布满了整个脚背,实在无法想象在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也无法想象她曾受过多么残忍的对待与酷刑。
这是怎么了?符胤难道没有好好保护她吗?不对,梦里的符胤那个模样与其说是喜爱她,还不如说根本就是把她当成一只有趣的宠物来豢养,只是纯粹的感觉好玩想要逗弄她。
他知道符胤是不喜欢她的,起码在他昨晚梦到的那个梦里不喜欢,但梦里的她却是非常喜欢符胤。
难道她一点都介意吗?还那么的心甘情愿?他现在只要一回想起符胤把她当布娃娃一样来玩弄穿衣的画面心里就无法平静下来,但随即又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无限的挫败。
这根本就是蛊雕和符胤的事情,跟他完全没有半点关系,不是吗?她自己都不在意的事,他为何要为她感到在意?他心里不禁冷冷嗤笑一声。
可她偏偏却在这时候对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我能把你的话理解成关心吗,玄武大人?"
关心?他也会懂得关心人吗?他关心一只蛊雕做什么?但瞥到她不知在自己身后跟了多久、在冰冷的地上走了多久的裸足,他就是没办法冷冷地讽刺她几句。
玄武挣扎了许久,心里重重一叹,最终还是心软了,对她说道:"过来,我送你回去。"
明明已经是过去好久的伤痕了,但他就是不想见到她再用那双没穿鞋的细嫩小脚一直跟在他身后,或是被他撇下以后又用那双脚从这儿一路走回城里的裴府去。
听见他的话,鹿铃并没有任何动静,反而用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瞅着他:"然后呢?送我回去以后你要去哪里?"
"往北边走,去夷族部落。"他毫不隐瞒地说出来,说完以后才暗暗懊恼自己为何要向她解释得如此清楚。
"哦……"她撇开视线,这个尾音却拖得好长,但着声音隐去,她的视线又再度调回玄武脸上,眼中神色更可怜,无比清脆的嗓音放得更软,是请求,也是哀求:"玄、武、大、人,那你带上我吧。"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她甜甜的笑意和可怜兮兮的小鹿眼里,是这么说的。
"......"
四周有那么片刻的死寂,面前的她却是极有耐心且毫不避违地与他对视,在他深沉微冷的目光中笑意却越发甜蜜。
他虽然不是符胤,但却与符胤同样屈服在她那双如小鹿般楚楚可怜的眼眸之下。
无可奈何地一叹,玄武衣袖轻拂,迈步走向她,在弯身抱起她之际对她说道:"不要再喊我玄武大人。"
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