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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伤痕(1 / 1)


玄武并不讨厌蛊雕,起码这是他对那日蛊噻听说的话所做出的唯一的感觉与反应。

他从来都不曾喜欢任何人,更加不曾讨厌任何人,玄武就是玄武,他无欲无求,也毫无感情。也许不是因为他没有,而是因为他不想要,不想得对任何人或事物付出他的情感,不想得对任何人产生他认为不需要的眷恋。

所以玄武无情,因为他不知道假若对一个人付出感情,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所以他选择维持现状。

但他确实不讨厌蛊雕,起码吻她的时候不讨厌,起码碰触她的时候不讨厌,起码他……在蛊雕身上嗅到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怀念,更加让他无法讨厌她。

那种感觉已经不止一次了,每次跟她靠得很近的时候总是好像有什么突然闪进脑海,是他很熟悉很熟悉的,但闪现得太快,也逝去得太快,他还来不及捕抓,就已经散去得不留痕迹,不见踪影。

自从那日以后他还见过她几次,几次在府中,几次在府外,每一次他与她目光相交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撇开脸,虽然他没瞧见,但他知道那时候蛊雕都在笑,好悠然好惬意的笑,完全瞧不出对于那天的事情她有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尴尬。

虽然不知道她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蛊雕确实不是一只会作恶的妖。

经过这些日子来的观察,玄武多少知道了很多关于蛊雕的事。比如她在府外会帮助行动不便或生活有困难的老人家,会教没钱缴学费不能上私塾的孩子识字,会偶尔对地痞流氓略施惩罚。

她在府中人缘很好,起码每个下人见到她都是笑着与她打招呼,跟她有说有笑,从来没见过她因任何事而动怒,也从来没见过她与谁起过争执,脾气可以说是好的不得了。

闲暇之余她还会给府里的下人讲故事,都是精怪一类乱七八糟的故事,她说得绘声绘影,仿佛亲眼所见,让府中的下人们总是又爱又怕。

只有玄武知道,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因为他有在城中见过她故事里的那些主角。他几乎是被动的,按着她故事里所说的那样,杀了那只欺凌兔精的蛇妖,帮助冤死的女鬼在投胎前见她情人最后一面……很多时候等他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过也罢,他并不介怀,反正他留在这里的目的也跟他按着她故事所做的事相差不远。

蛊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玄武也无法确凿的说出来。

有时候她很善良,可以单纯得没有半点心机;有时候她很精明,言语凌厉得让人招架不住。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她在他面前总是摆出一副轻佻的嘴脸,总是有意无意的想让他回忆起什么,她那时候的模样可跟单纯完全挂不上钩。

荒谬……他是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谬,此时脑中又浮现蛊雕那双宛如小鹿一样楚楚可怜直勾勾瞅着他,写满怀念与忧伤的眼眸。

"就是这双眼睛,就是因为这双眼睛!我居然会傻傻的相信你!相信你是无害的!相信你这双眼睛!"

蓦地,脑中有一个声音传了进来,愤怒的咆哮顿时充斥着他的双耳,痛苦的呐喊震痛了耳膜,在心中回荡着。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又来了……玄武睁开双眼,长长地吁出口气。

那突然响起的话语,一闪即逝的画面,自从遇见蛊雕以来总是莫名其妙地浮现。

明明是他不认识的人,明明是他没去过的地方,明明是他没看过的场景,竟然无由来的让他感觉熟悉。

他总是有那么一个错觉,蛊雕是认识他的,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他的记忆里完全搜寻不到那么一张面孔,他的过往,她的一切,都不存在于他空白的过去里。

他躺在树上,再度闭上眼眸,紧紧地咬着牙,故意不去看下头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她。他不想再留意她了,她让他困惑得太久,困惑得太多,让他总是魂不守舍地去想他们之间那段是否真正存在过的某些过往。

蛊雕是裴府里的花匠,但她只种一种花,那就是铃兰。

白色的,散发淡淡幽香,蛊雕的身上就有那么一种味道。听说铃兰花在风中飘飞的时候就好像下着雪一样。他没有见过雪,因为天界四季如春。但他不难想象到那个模样,白色的铃兰花随风飞扬四处飘散的情景他确定自己似乎真的在哪里见到过。

玄武最终还是睁开了眼,因为底下那个景象他见过已经不止一次了,而蛊雕的靠近与她一直重复的那个举动枯燥得令他厌烦。但他从不出声唤她,他从来只用眼睛去看,没有一次制止过她什么。

细白的小手拨开蓬松过的泥,把一颗种子放入土中,然后用泥把它掩埋。她在放种子,然后她会起身逐一巡视那片花圃,看到没有任何状况以后就会深深凝望一地的铃兰花,好久好久,眼中偶尔会流露出一抹深情与悲怜。

铃兰性喜凉爽,一般只生长在林下或林缘灌丛,一般来说她这样栽种是根本不可能种活的。很显然她是靠自身妖力来让这些铃兰花在气候不适宜的地方、在不该栽种的地方持续盛放,从不让它凋败,即使外人觉得奇怪,也顶多只是夸她一句只有她有办法栽种得这么好。

她对每一朵花都很悉心的照料,仿佛那些花就是她自己的孩子,那个细心的模样让玄武都不禁拼命想要回想起师傅到底有没有哪一次会像她这样仔仔细细无比关切的查看过净莲山那一池莲花。

他不能明白她的这种执着,可她执着的专注总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时候蛊雕已经站起来了,她走到一旁的水缸边把双手浸进去清洗。即使方才摸过泥土,但她手上却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在玄武的这个角度看来,她好像看见自己手上沾满了什么,惊恐地盯着双手,飞快地在水缸中用力搓洗,脸上恐惧的神色并没有因为手被搓得通红而停止。

这个举动太奇怪了,而且他已经见过不止一次了。每一次她洗手的时候都要洗好久,直到意识到别人向她投来的奇异目光她才收回手,像无事一样冲着对方浅浅一笑。

蛊雕并不是只有这么一个让他觉得古怪的地方,她身上有太多秘密,有太多事情想让他去探究了。

好比说她手腕以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红色伤痕,那次她为了护住那只小妖,岂料却被对方咬伤,事后他想为她疗伤,可当他拉高她的袖子,看到那些伤痕的时候,她却惊惧得马上缩回手,立刻转身就跑。

不止是手伤,那日在他房里无意间弄乱她衣衫的时候,在她肩上也瞧见了这样的伤痕。也许不止是肩,还有很多很多他没见过的地方都留着那样的痕迹。

那些伤痕年代都已经很久了,连疤都没有了,好像她的皮肤曾经被什么利器深深割伤过,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呈现出来,特别的醒目,特别的触目惊心。

就在她快要把自己的手搓掉一层皮的时候,在树上目睹这一切的玄武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重叹,起身贴着树杆滑了下去,来到她身后,把她的手从水缸里捞了出来,阻止她继续蹂躏自己双手的举动。

"你……"

望着她镶满惊讶的小鹿眼,他无言的以衣袖为她擦干微微泛红的双手,右手擦完接着换左手,那柔软细嫩的掌心传来的触感似乎又让他回忆起什么,忍不住紧紧蹙起眉头。

"没想到明镜先生是这么温柔的人……"她用另一只手掩着嘴,咯咯直笑,被他抓住的手则轻轻反握。

温柔?这个院子平常没有什么人出入,但他方才身处的那棵树却能一睹大半个裴府全貌,他只是不想她在这里洗手洗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把自己的手彻底洗烂而已。玄武好鄙夷地睨了她一眼,松开她的手,转身跃回树上。

诚实一点会要了他的命吗?鹿铃摇头轻笑,跟着跃了上去。树上空间太小,只有他那一处足够让人平躺,她毫不避违地压到他身上。

"下去。"玄武嗓音清冷,没有睁开眼,却能从飘进鼻间的气息知道对方是谁。除了蛊雕,没有人会在他冷言相对,全然不理会之下还如此死缠着他不放。

"不下去又如何?

他还真的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要是生灵,几乎都不会想要靠近他。以前曾有个女仙对他说:他是冷的,全身都是冷的,连心都是冰一样的冷,估计他永远都不能体会什么叫做过感情。女仙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就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但蛊雕显然是个例外,她好像完全不惧怕他,更加不曾被他的冷言冷语吓到,他都要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有自虐倾向。

"真冷漠,那天在房里你还那么热情地亲吻我呢。

那是因为媚香的关系!玄武嘴角抽了抽,心里这么解释给自己听,却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个理由有多么的薄弱。

蛊雕让他心烦意乱,蛊雕让他集中不了精神,蛊雕……让他心中有了不该存在的情感!

右手五指微微拢起,有红光在掌中浮现,由淡而转浓,再由浓而变幻为真实。

他只是想要吓吓她,只是想要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却用右手搂住他的脖子,左手覆住他红光闪烁的右掌,硬是将那道光芒压了下去,但红光却仍是从指缝间透射出来,她的手在颤抖,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掌中的红光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她却没有丝毫退缩的迹象。

玄武终于睁开眼,愕然地瞪着她,发现她也在看自己,忍不住用眼神询问她:你是笨蛋吗?你到底在干什么?

鹿铃反而对他盈盈一笑,掌中的刺痛让她忍不住皱眉,但她仍满脸笑意地开口说道:"玄武大人,你喜欢我吗?"

"……"她竟然知道他是谁?!而且玄武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胆地问他这种话的女子,他惊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可是很喜欢你的呢。"不谈过往,不谈他们以前的一切,只对他说,喜欢。

"我不讨厌你。"他才张口,铃兰花的香气就猛地灌进他鼻中、口中,右手握住她的左手,掌中的红光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对于自己说出来的话,他也感到非常的震撼。

他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却听见她这么说:"——那就试着喜欢我看看吧。"

而那个终于让他明白一切,也让他更加困惑的梦,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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