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的水珠从莲瓣上滚落,随着“咕咚”一声细小的声响,落入水面,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水面再度恢复平静。
净莲山为神寂月的居所,莲池中的莲花因寂月法术之故,终年盛开,从不凋败。但自战神轩辕曦与神寂月分开以来,此地未曾再孕育过任何具有纯清之气的莲,因而净莲山再度被天界众神所舍弃。
属于莲花的淡淡清香在空中弥漫、飘散着,以兽性俯卧在一旁草地上的开明均匀的呼吸着,与这山中宁静宜人的气氛一同沉睡。
莲池之上,水镜平静毫无波澜,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水镜之下,六神之一的神玄武竟静静的躺在池底深处,任由冰冷且毫无温度的池水夺取他肺叶中所有的氧气,洗涤他心中所有杂念。
玄武经常这样把自己浸在净莲山的池底,念着一遍又一遍的静心咒,一浸便是好几个时辰,更甚的,可能会是整整一天。
别人虽从来都不知道缘由,却也对玄武这样的行为早就见怪不怪,因为他是神,反正怎么泡都泡不烂,怎么淹都淹不死,也就由得他去了。
因此,身为他师兄的开明才会如此悠哉悠哉地趴在岸边懒散的睡午觉。
玄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念静心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浸在池水之中。
寂月说过这一池水虽冰冷,却也澄澈,能让他的心变得更加澄明。
从他出生以来,才有意识开始,师傅第一样教他的不是任何法术,而是静心咒,师傅第一样要他做的不是学会怎么斩妖除魔,而是让他浸在净莲山的池水中念着一遍又一遍的静心咒。
师傅说他的心不够澄明,师傅说他有太多的杂念,师傅说他太心浮气躁。
可是他没有,他一直都觉着自己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的杂念是什么,更加不觉得自己何曾烦躁过,但他从不违抗师命,师傅会这么说自然有师傅的道理。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默默的顺从,让自己的心变得更澄明,让自己变得更加清净,直到师傅认同他为止。
因此天界神玄武淡漠无情的谣言传了出去,因此许多爱慕他的女仙都对他敬而远之,因此所有人都知道他冷漠似冰,他根本没有感情。
感情?他时而讽刺地在心底自问,那是什么?不是因为他没有感情,而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感情遗落在何处,他的情感从来都不是由他自己来掌控,他们说的感情,他办不到,也体会不到。
水面之上,月白色的身影踏水而来,所过之处没有留下任半点痕迹,完完全全真真正正踏水无痕,自然,对方是神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在经过水下玄武所在之处的时候暮然停住急掠的身形,点足落到附近的荷叶之上,落足同样是悄然无声,无痕无迹。
然,池底之下的玄武蓦然睁开一双幽深黑瞳,伴随着唇边与鼻中喷吐而出的一连串一连串小小水泡,自池底下迅速浮上水面。
“师尊。"他恭恭敬敬的对来人叫了一声,从水中脱出,身形同样飘然落到一旁的某片荷叶之上,与来人对视。
他知道来人是谁才会有这样的举动,这个世上除了天界战神轩辕曦以外,也就只有他的师傅神寂月拥有如此浩瀚庞大的清气不容人忽视。
寂月缓缓点了点头,抬眸凝视了他片刻,露出一抹淡淡浅笑:“准备何时动身?”
玄武以他一贯冷漠的声调回应着:“徒儿这便去。“
说来好笑,今年再度因为六神之一的朱雀在蟠桃盛宴上胡言乱语,导致蟠桃盛宴再度提前结束,六神自然是乐得清闲,但也因此被寂月抓住委以重任。
“并非为师催你。”寂月脸上的笑意未曾消退,他盘腿坐到荷叶之上,伸手指向因他而不再平静的水镜镜面。“比起为师,这儿更像是你的居所,你几乎每天都在这里,能否告诉为师你从水镜上看到了什么?”
“徒儿只是浸在池水之中,未曾看过水镜,再者,徒儿不懂得看水镜。”他不是寂月,以他之能还不足以从水镜中看到任何他想看的东西。
因而,他不懂看,也从来不会去看。
"你可明白了你心中的杂念是什么?”不知有意无意,寂月偷觑了他一眼,然而,玄武脸上由始至终除了冷漠,未曾显露出半分其他任何的感情。
寂月了然一笑,玄武不是不懂看,而是不敢看,从来都不敢。
“徒儿不知,还请师尊明示。”
他回答的好实诚,但寂月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关的话题。
“清原城有妖,数目繁多,你认为自己能除去多少只?”
“徒儿会竭尽所能,但徒儿不斩善类。”
没想到竟从玄武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寂月忍不住眉峰一挑,好奇的问道:“你如何能得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师尊曾言世间万物皆有善恶,用心去看,用心去体会,自然能分得清楚。”他是神,却不是为了屠尽妖魔而存在,而是为了苍生而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斩妖杀魔并不能让自己变的更高尚,也不能增加任何清气或灵力,杀戮过多最终只会让自己的双眼也蒙上一片血雾,只会令他的心更加茫然。
对于寂月的提问,他从来都能对答如流,但对于他自己心中的疑惑,他从来都无从得知答案。
玄武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能回答出你所有想知道的事,却永远回答不出他自己的事,玄武没有过去,他对自己的感情于过去一无所知,他算是神界最独特的一个存在。
寂月不禁微微叹息:“你自幼跟随我修习佛法,你自认为心如明镜,但你的心从未有过波澜起伏,又怎会知道各中的差别?你心中的疑问我无法为你解答,清原城一行必有所获,是善是恶,就由你自己去体会。”
“徒儿告辞。”玄武闭了闭眸,衣袖一甩,甩去衣袍上的水湿,身影渐渐变淡,直至消失在那片荷叶之上,余下一堆因他而滚动不已的水珠。
“不想听吗?”寂月有些嘲弄的扯出一笑,不知是对玄武还是对他自己。偌大的莲池,虽有开明在侧,但他仍只是对着自己喃喃低语,然而,那番话确是对那个早已离去的人所说的。“你要忘情,我便让你忘,曾经承诺过你的事情我全部都为你做到了,但这些年来,你到底得到了什么,你究竟又仍想追寻什么?”
垂下眼帘,他由心底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
蓦地,方才因玄武离水而久久无法恢复平静的水面上泛起更多的涟漪,那一圈又一圈的水痕中渐渐浮现出一张极为模糊的面容。
有点陌生,但似曾相识。
“恩?“寂月正想探头,看得更加仔细,右臂却被人拉扯住,迫使他不得不回头望向身后之人。
“开明?”
“师傅,窥探师弟的内心,这样不太好吧?”泛着银灰色的眼眸,开明金色的发在净莲山晨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耀眼。
“也罢。”寂月笑着颔首,用衣袖抚平水镜之面。
他不需要去看水镜中那张某人曾经一心所系的容颜,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玄武想要寻获的答案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来不曾开口告诉他,他要玄武亲自去体会,他要玄武去正视那份曾被他抛却的感情。
从来不是玄武没有心,也不是玄武没有感情,而是他自己把心与感情连同那段记忆,深深地紧锁,深深地埋藏。
太深,太深了。
谁都无法碰触,除了他自己。
金銮、银鹭、清原、饕餮、并称四城。金銮城为皇城,银鹭城是水乡之都,饕餮城偏北靠近荒蛮之地,而清原城则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在四城中占尽各种优势。
清原城确实是个好地方,无论你站在城中哪一处放眼望去,那处的风景都能称之为“风景秀丽”。但好则好矣,此地因穷奇之故,自二十多年前开始便妖魅横生,妖魔鬼怪数不胜数,百姓每日与妖类生活在一起而完全不自知。
所谓的仙士馆便由此诞生,清原城中光是仙士馆就有十八家之多,收纳各国能人异士,上至道士,下至道士、休闲之士,打着为民除害的名号造福苍生。
鬼神妖魔之谈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仙士馆中却是骗子神棍夹杂其中,真正有能力的不见得有多少个。
玄武到清原城便当即投靠其中一家仙士馆,他领了仙士玉牌,化为明镜,要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本是除妖,仙士馆之于他,恰恰正好。
裴家少主人裴轩觉着家中气氛诡异,心中猜疑不知是否有妖物鬼魅藏匿其中,正好来到了仙士馆,也正好找上了玄武。
数闻城中仙士馆广纳各国能人异世,但多半都不是真正有能力之人,他也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到城中仙士馆寻找能帮助他的人,剩下的两间恐怕也是不必再找了。
但他在初见这名身穿紫蓝色衣袍的男子的时候,有些惊愕,也有些呆怔。
对方年岁不大,从外貌推断约莫二十上下,正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前独享一壶香气四溢的热茶,这名男子相貌清俊,眼中那股无欲无求的冷漠与浑身散发出来的那股清冷都叫人不敢逼视,更显得他在偌大的仙士馆中与他人有多么的格格不入。
这人来头不小,可能真的身怀异术,裴轩一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瞥了一眼他腰间玉牌,更是相信眼前的这名男子便是他要寻找之人。
入仙士馆的仙士都要领玉牌,玉牌上刻有自己的名字,但多数都是化名,“明镜”恐怕也是他的化名吧?
"明镜先生?“有那么一段时间的恍惚,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恭敬的开口询问确认。
"阁下是?“玄武转过头来,粗略打量了对方一眼,。他是冷漠,但并非不善言辞,只是他的嗓音仍带着无法改变的冰冷。
裴轩朝他一拱手:”在下裴轩,想请先生到我府中做我裴府仙士。”
清原城中可自行上仙士馆聘请专属仙士,一般开聘请专属仙士的都必定是家逢异象,有人会找上他,玄武并不觉着奇怪,毕竟神与人大大不同,其气质是凡人无法模仿的,无论站在哪里都是特别的与众不同,引人侧目。
“裴府?清原城大盐商的那个裴家?”
“正是。”
“那便请公子带路。”
“啊?”他连问明他府中状况都不需要?高人,实在是高人。看着玄武似乎全然知晓的模样,裴轩倒是忍不住想要为自己擦汗。
玄武站起身来,衣袖轻拂。“在下明镜愿为公子效劳。”此意非常明显,玄武选择了裴家,选择了为裴轩清除府中妖媚。
而他之所以选择裴轩的原因非常简单,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妖气从裴轩身上传来,很淡,但得几乎不可闻,但他自小耳力、目力与嗅觉都极好,即使是在轻微的妖气他也能闻得出来。
“啊······好,先生请随我来,马车就候在门外。”裴轩又是一拱手,领着他往馆外走去。
玄武虽然答应了他的要求 ,但裴轩并没忽视他的嗓、他的眸,甚至是他的话语,由始至终都是冷的,连半丝温度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