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净初和杜峻在管家的带领下,巡查完整个宅院时,天空中已无蓝色。许家各房纷纷上灯。
院子里一十八盏明晃晃的清油灯高悬,照的四方亮如白昼。杜峻试图从管家口中探寻许家历史,却拿不到多少线索。反而是云净初,中午吃饱喝足后,找了西街卖胭脂的汤大娘,采蝶轩的包梳头,巷口说书的张大爷.....林林总总的听了一圈,知道的反而比杜俊多。此刻他心里已有打算,只是不好当着杜峻的面上行动。
正犹豫间,杜峻已经开了口:“这宅子里一共两个女鬼,一个年头旧些,阴气也重,死去的法师怕是就是她的手笔。另一个能耐不大,易于料理。”
云净初和管家俱是一惊。
云净初心中咂舌,几年不见,师兄的本事越发大了。管家惊得是杜峻的判断,与先前的法师如出一辙,易于料理易于料理,回头自己倒被女鬼料理上了。夜深风起,管家巴不得缩回房里裹入符咒堆,他不想陪二人和“易于料理”的女鬼见见面了。
杜峻没有觉察到管家的心理,自顾自絮叨,云净初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黑水银似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唇边已然请了笑:“管家先生请回吧,莫要耽误我们驱鬼。”语罢手指在管家袖口里比个数字,管家心里又是一跳,一面感激他保住自个儿颜面,一面暗骂这小子忒趁火打劫。
两块大洋落了袖,云净初不慌不忙的望向师兄——杜峻的手指在空中指指画画,一条条金色的符咒扭曲翻转,缀连成线,一层层向上涌起,织成细密的金网,封锁住许家各院。
云净初再次感慨,自己的符咒连小半仙儿这种黄毛小鬼尚封不住,师兄的咒术已经纯熟至此。他咽了口口水,第无数次觉得自己配不上胸口佩着的留灵至宝。
屋里蜷着的沈碧云一阵阵发抖,白天的时候,潋芸扒着窗看了两位法师一眼,日头大阳气足,她只能看一眼,可是只一眼,她便相中了云净初。雪白脸子乌黑眉眼,身高腿长,不作捉妖师,扔到戏台子上也能红透半边天。反观杜峻,她转转脑筋,断定这是个捉妖大师——除了捉妖好像也没其他出路了。沈碧云对潋芸的唯外貌观略不屑一顾,对她重点之歪深感头疼。潋芸成鬼已久,自有几分本事,更兼媚术一流,连上次请来的法师,都在她色诱之下,乖乖自杀。自己做人时便是个文弱端庄的人,成鬼后也是个温厚老实的鬼,法师如要开刀,自己首当其冲。她怯生生的向潋芸看了一眼,却发现潋芸难得的慌了神。
沉沉夜色里,一道温润的琥珀色光芒不紧不慢的追到两鬼栖身的厢房,后面紧跟着一大片银色的,符咒化成的锋利刀刃,是个咄咄的,锋芒毕露的势头。
潋芸从房梁上翻身跃下,雪白的手掌啪啪啪的击了三下,清脆的掌声过后,几缕散碎的魂魄从青石地板的缝隙间挤出,潋芸心底大叫不妙,眼波一横,指尖对准沈碧云,一声娇叱:“守住她!”转身从窗口飞出,黑色的长发从发髻中散出来,映着一张雪白的瓜子脸,具有一种鬼魅般的风情。潋芸冲沈碧云笑了一下,眼睛里蒙了一层雾,她知道,这次是遇上对手了。
沈碧云与潋芸能力相差甚远,她对周遭的状况是全然不清楚,但是潋芸那一笑,令她福至心灵,她明白潋芸这次,怕是回不来了。
潋芸在许家大院里站定,黑瀑般的长发在成分不明的气流里打着旋儿。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袍,宛若新婚的嫁娘。她定定看向对面布阵的杜峻,指尖相对,絮絮低语,黑色的怨气在她身后蓄积,张牙舞爪的奔向杜峻。
杜峻站在银色的阵法中间,被里外三层银光护得密不透风。怨气化作利爪,在光罩上撕扯抓挠。潋芸加大了力度,从身体到指尖都在轻颤——杜峻的力量太强了。
定了定神,潋芸趁着杜峻的视线被黑雾遮挡,空出一只手,飞快的脱去了外袍,露出如玉的肌肤。
黑雾被她猛地撤下,莹白细腻的身体的赫然呈现在杜峻面前,丘壑玲珑的身体直看的对面目瞪口呆口干舌燥,银色光罩微微散开,潋芸不敢有片刻耽误,化怨气为剑,一剑刺进阵中,凝神于腕,反手一挑。银色阵法被生生撕裂开来。潋芸被震的一个踉跄。她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向下,作白骨状,去抓杜峻的魂魄。
反应过来的杜峻手指疾动,潋芸被一记复杂的防护阵法格开,再次摔回了地上。她感到自己的魂魄受了重创,即将消散。如果对手不是因为她的身体而把握不住心神,阵法没有使出十成功力,此刻她必定魂飞魄散。
其实没有什么必要一定留在这里,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生前身不由己,死后再遭人算计。
潋芸留恋的望了四周一眼,或许该是时候去找那赎她进宅院,救她出火坑,又害她入狼窝的许家老爷了。
潋芸挣扎着起身,去够脱去的衣衫,伸出的手臂被银色的符咒击穿,痛的她五官拧成一片。继而身体不由自主的飄到了半空,她定睛细视,一条银色的光带钳住了她的腰身。伸出完好的手臂,潋芸想要截断光带,手臂再度被符咒击穿。她再没有了力气。
天色渐渐泛出青白色,许家的家人们度过了安宁的一夜。杜峻中气十足的吼出一声,叫许家上下来园中集合。他把潋芸定在了半空,此刻正施法令凡人看到她。
一只水淋淋的小手悄悄搭在了杜峻的肩膀上,杜峻只觉得肩膀一凉,湿漉漉的,再动不了身。云净初带着怒气走到他面前,捡起潋芸的外袍,细心的为她披上,一颗颗系好纽扣。
他背对着杜峻开了口,语气极冷:“这种程度已足够。”他伸出手,将潋芸从阵法里解下来,轻轻抱到地上,和先前捉到的沈碧云放在一起,在两人的额前贴了黄符。两人的形态得以显现。
对着纷纷聚拢的许家众人,云净初不急不慢的开了口,从潋芸与沈碧云的身世讲起,避重就轻,愣是把许家祖宗的乌烟瘴气讲成缠绵悱恻的爱情传奇。故事讲完了,女鬼也看了,
云净初把两只大眼睛直直的看向许家老太爷,并不急着对两鬼动手。他看的太专注太目不转睛,直带的许家上下不同程度的对许老太爷偏了脑袋。
许家老太爷不自然的清清嗓子,亲自带云净初走进房里,再三恳请他把女鬼弄走,才将条小黄鱼郑重其事的交到他手上。云净初走回院子里,命人搬来干柴,亲自将柴火搬到女鬼身侧,手指一伸,燃着了两张黄符。
浓烟呼的窜起,在场的众人清楚的看见了一道墨黑,一道浅灰。云净初觉得耳边一热,正是潋芸的拼尽了力气,含了笑的声音。
“谢谢。”
两道魂魄在日光下散的干干净净,云净初抬头,望向晴空,一卷长袍,席地而坐,默默念起往生咒。
杜峻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看着静坐在地的云净初,恨得巴不得让他也消散了,白白辛苦一晚上,回头倒让这小子捡了大便宜。礼钱没拿到,白丢人现眼了。想着看着,杜峻心头忽然一凛:
云净初坐在眼前,那肩膀上的手是谁的?
额头上浮起了一层湿汗,杜峻有些怕了。身后的人也没有其他举动,只控制着杜峻,不让他有丝毫举措。待到云净初一卷往生咒念完,在许家众人崇拜的目光中起身离开,方才撤了手。杜峻蓄了符咒,身子急转,一掌飞快的拍向身后,却扑了个空。半空中只一声娇笑,是个清凌灵的小嫩嗓。
许家宅子安静了,云净初的小院里鸡飞狗跳。
小半仙儿在院落中间站直了,低着头看似乖巧,一双眼睛飞快的在云净初脸上一瞟,却是个不安分的眼光。
云净初拉扯着她的手臂,在额头上按了一道黄符,确定她挣不开后,方才狠狠的在她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云净初原本计划,拿下沈碧云,把潋芸交给师兄料理。他不想引起同门之争,礼钱四六分乃至三七分,都可以。偏偏小半仙儿从井口钻了出来,看见了师兄对着赤身裸体的潋芸施法,心里咬定他是色狼恶棍臭流氓,冲上去控制住了师兄。师兄竟也没能察觉。云净初只好出手,料理了局面。
不过,即使小半仙儿不出手,他也不会让潋芸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对女人女鬼女妖怪,云净初有着天生的尊重。
不过,对着面前的小半仙儿,云净初尊重不起来,他只想痛打她一顿消消火——小半仙儿不仅冲破了阵法,跑回了许宅,还顺手学会了固定她的符咒,转手用在了师兄身上。
云净初仰天长叹,和师兄的梁子,怕是解不开了。
“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我是担心你....”小半仙儿委委屈屈的拿眼望向云净初,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愈发勾魂摄魄。
云净初又叹了口气,撕下了小半仙儿头上的黄符,抬手作势要打,小半仙儿下意识的把蹲下来,把身体缩成球。
云净初心里牵牵扯扯的疼,那是个挨打挨多了,极其自然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