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方芳的父亲,自己幻想中的老丈人,周铭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他解释说:“方平被神降会盯上了,我们怕他们会用方芳来威胁方平,于是就过来看看。想不到情况这么复杂。”
“他们为什么会盯上你?”老方头看着自己的外孙,满眼担心。他自己就是其中一员,虽然就这几天的事,但见识过他们的行事风格,阴损诡秘,让人不寒而栗。
方平却是耸耸肩,说:“听我老板说,这破邪教认为我是什么拯救世界的钥匙,而且要逼我自|杀才行。”
“我觉得我不会这么蠢。”他补充了一句。
老方头叹了一口气,再次为无法为外孙提供帮助而感到自责。
夏福旺总是很能看透人心,他伸手拍拍老人的背,宽慰道:“方叔你就放心吧,有我们帮小方平呢。你看我们不是调查到现在这个程度了么。”
老头子感激地点点头,知道对方的意思,便不再犹豫,缓缓开口……
二十多年前,女儿被他们送进精神病院后,他和他老婆,也就是方芳的母亲、方平的外婆,因为受不了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卖了房子,给女儿存了足够的医药费后,便带着剩下的钱去到了其他城市生活。不过要说完全斩断父女之情,他却也做不到,所以其实也就是搬去了隔壁市。
从那里来六院,乘动车加公交车,一共需要花五小时左右。刚开始他们还会十天半个月来看望一趟女儿,只是后来年纪慢慢大了,频率也慢慢降到了一个月,两个月。最后,在一年多前,他的老伴先行一步,就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于是就索性来了六院,做一个保洁员。这样他还能时不时看看女儿。
不过让他担心的是,他女儿方芳,似乎病情越来越差了。以前她虽然疯言疯语的,可是起码还认得人。自从他来做保洁员后,却发现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看向自己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漠,仿佛正在慢慢遗忘什么。
再后来,时间到了一个多礼拜前,院领导突然召集医院全体员工开会,在那个会议上,他要求所有人都加入“神降会”。当然那时候有很多人反对,那些反对的人都被当场开除了。老方头为了继续照顾女儿,也只能捏着鼻子同意。
为此,他还得到了两个土鸡蛋作为奖励。那个鸡蛋的黄,可黄可黄了……
这是题|外|话。
让他最最震惊的事就是在那个开会的时候发生的。当时突然警铃大作,接到通知的院领导和新任保安队长粗短男连忙赶去,却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17”号病房。他们马上去查看监控,却发现,所有记录均已被清空。
……
夏福旺认真地听着,老人的话絮叨,又有些逻辑混乱,不过他还是大体听明白了。
身为宇宙第一大侦探的他,有一个很棒的优点,就是他懒得评价人的行为,只专注于事情本事。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老方头,说:“方叔,你女儿真厉害,有机会介绍你女儿给我认识一下。”
夏福旺还没有反应过来,前面一个靠枕已经拍到他脸上。
方平指着他鼻子骂:“你真臭不要脸,我拿你当老板,你居然想当我爹!”
无知小儿的指责,他可以当做没看见。但是刑警队长那实质般的杀气,却着实让人扛不住。
他忙解释:“你们想什么呢!我作为方平的老板,跟员工的家长联系一下,一起关心孩子的身体发育和心理健康,不是很正常的吗?”
三个人看过去的眼神和表情,明确地回答了他——正常个屁!
身为宇宙第一聪明人,是不能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的,于是他果断选择了转换话题。
“从目前的情况看,新源县被邪教渗透太深了,我们要不要先回景市,点起人马,再来回来一锅端了他们?”夏福旺建议。
周铭沉思片刻,点点头,对夏福旺的提议表示赞同。相比新源县这边动不动就蛇咬、车祸、失踪啥的,景市那边,邪教的负责人董云曼已经被抓,安全系数高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
但是作为主要被考虑对象的方平,却表示了坚决的反对。
“小鹿还躺在医院里,我不可能就这样走掉!”他说得很坚决。
“你又不是医生,你去干嘛?要是和她父母吵起来,还影响她治疗。而且你不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危险之源吗?”夏福旺总是能直指人心,“不要为了满足自己的愧疚之心,就去做一些看起来没什么意义,实际上更没什么意义的事。”
看小朋友一脸欲哭的样子,他还是心软了,放缓语气说:“明天等专家到的时候,我会与他沟通,看看能不能给你直播治疗的全过程。等这个疗程结束,我们就会把小鹿姑娘转去市里的医院。”
听老板都说到这种程度了,他还能说什么。人家也是为他着想,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其实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对自己好。
见方平不说话了。周铭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间的安慰,往往不需要言语。
汽车再次发动。
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从眼前飞掠而过,方平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却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说了一句:“不知道我们走后,邪教组织会怎么对待那些病人。”
周铭也不由想起了刚才那些惊险又热血的一幕幕,叹了一口气后,突然开口说道:“方叔,谢谢你为我们打开了病人的房门,不然我们三个还真可能就要栽在那里了。”
“嗯?”老方头眉头皱了皱,脸上的褶子似乎更深了一些,“不是我,保安队的人其实一直有在监视我,我根本没机会去帮助你们。”
那是……
“吱——!”
又是一脚急刹车,老方头揉着自己快折断的脖子,在内心问自己,是不是回精神病院会好一点。
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在那个环境下,除老方头外,还能给予他们的帮助的,除了方平的母亲方芳,还能有谁。
“不行,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去。”周铭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似乎如果听见什么“不好”的意见,他随时都会把方向盘扯下来,塞进对方嘴里。
夏福旺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不免暗自感叹:“人类,果然从来都不是一种理性的生物。”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所以就算面对这“吃方向盘”的威胁,他还是说出了不同的看法:“我不认识方平的妈妈方芳女士,但是根据她在六院里所做的这些事来看,她绝对是一个很强大的女人,强大到完全超过你们想象的那种程度。保安队之前找不到她,之后也不可能找得到她。”
“可是……”已经年至中年的周铭,此时却像一个为爱纠结的小年轻。
“好了,我们回去。”半天没有说话的方平突然开口,同时转身,把一张纸条递给了夏福旺。
这纸条其实就放在副驾驶的座椅上,只是刚上车时方平他们都很急,因而没人看见。后来经过周铭两次急刹,方平在调整坐姿时,才终于发现了屁|股底下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不想给你的小女友收尸,就在晚上10前,一个人到达医院楼顶。
车上时间显示,现在九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
看了纸条后的周铭,二话不说,调头,油门直接轰到底。
此刻真要感谢这里是个小镇子。小镇子没有夜生活,路上早早就空了。小镇子地方小,小鹿住的人民医院和精神病院也就相距三四公里的样子。所以方平他们赶到时,时间甚至都还有剩余。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冲动。”夏福旺嘱咐道。
方平下意识“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便疯了一样往医院大楼跑去。
楼顶是一个空旷的天台,就放了几个很大的蓄水罐。方平开门出去时,夜风很大,吹得他遍体生寒。
三个人,两人站着,一人坐着轮椅,站在黑夜里,离他很远,离死亡很近。
心爱的女孩被两条固定带绑着,整个人软踏踏地陷在轮椅里。她的脸色好苍白,曾经那双小鹿一般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紧紧闭着。她的头发被夜风拨乱,发丝在脸上肆意挠痒,只是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方平颤抖着一步步向前,说:“伯父伯母,有话好好说,先让小鹿回去吧,这里冷。小鹿的事我会负责到底,我已经请了全世界最好的专家过来,天亮就能到了。小鹿她一定可以好起来的。如果她一辈子醒不过来,我会照顾她下半辈子。”
这是方平这辈子说话说得最诚恳的一次,换来的却是对面噗嗤一笑。
笑出声的是小鹿的妈妈,一个白天看起来还在为女儿的遭遇伤心欲绝,晚上看起来却风情万种的中年女人。
“小朋友,都到现在了,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呢?我们就是冲你来的啊。”她的话很直接,没有丝毫藏着掖着,“你的老板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们做了这么多,其实就只是想让你自己从这里跳下去而已。”
旁边的男人,也是小鹿的爸爸,听到女人的话,面无表情地将轮椅往天台边缘推了推,吓得方平赶忙出声:“住手!她可是你们的女儿!”
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随即黯然瞬间融于黑夜,她咬着牙说:“这女儿不停话,不信神,不要也罢!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就是她最好的报应!”
方平很想洒脱跟对面的两个人说,你们的女儿,凭什么用来威胁自己!可是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就算面对的是一个失去了知觉的女孩,自己却连假装演戏都做不到。
看见小鹿的父亲握着轮椅把手的手,似乎有点松动,他忙开口:“我要你们答应我,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们就一定要给小鹿治病!”
“没问题。”眼见目的要得逞,女人答应得非常爽快。
“我该怎么相信你?”方平问。
女人耸耸肩,回答:“说实话,我也拿不出什么东西可以让你相信。但是你现在别无选择,不是吗?”
末了,她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过毕竟她是我女儿。”
方平开始一步步走向小鹿。曾经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凉薄的人,儿时的经历,也让他有意无意地始终在朝着这个方向成长。记得高中时,他还和眼前这个沉睡的女孩讨论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傻叉会为了所谓的爱情,去寻死觅活的。现在想起来,原来就在两人讨论的那个时刻起,他原本完整的保护罩上,就已经出现了裂缝。他终究还是长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自己口中的那个大傻叉。
“你去吧,先一步解脱这无聊的世界。”女人的声音,在他往天台边缘走的短短几步路上,一直在耳边响着,“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的出生,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你的母亲因为你,被关在精神病院关了二十几年,整个人生就这样毁了。还有你的外公外婆,因为你,被迫背井离乡,远离自己唯一的女儿。还有那个无辜的女孩倩倩,牺牲和受伤的警察,再到现在的晓璐等,每一个人出事,起因都是你。”
方平一边走一边默默回想着女人说的这些事,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却完全如她所说,只要与自己有所沾染的人,大多数都是不幸的。他没有回应对方的话,但是这些语言却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扎在他的心上,一点一点砍去他生的意志。
难道自己的存在,真的只是个错误?
他站到了天台边缘。头顶是无边的璀璨星河,旁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而脚下,就是自己的解脱之路。
一只脚已经悬空,只要重心再往前倾斜一点点,这所有纷争就不会再与他有瓜葛,他身边的人就会得到幸福,世界也会变得更美好。
再见了,这个无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