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武家已经将礼书送来了”
城南区,邳下街苏府后宅。一声带着欢喜的清脆声在西苑院墙外响起,年约二八的清秀婢女身着淡绿色衣裙,挺着傲人的胸脯,急里忙慌的从花园一路冲进阁楼,又是一阵阵脚步踏着木质楼梯的响动,婢女小翠高举着一章鎏金礼单走上二层阁楼,像是拿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咳~
一声轻咳,阁楼里一个面容清冷的婢女站在一位绿裙少女身后对着气喘吁吁的小翠发出警示。
原本心情激动的小翠赶忙收敛了自己面容的喜悦,做出一副正经模样,将手中的礼书贴在胸前缓慢呼吸,调节着自己荡漾起伏的情绪。
阁楼里一时极为安静,除了小翠有些抑制不住的呼吸,只剩下绿裙少女偶尔翻动的书页声。少女没有盘发而是自然垂落腰间,给人一种青丝如瀑的既视感,翻动书页的手肌如凝脂,十指修长更显纤细。从窗户洒进来的光映照在小半边侧脸上,若不是偶尔眨动的睫毛,此情此景倒像是一幅美人阅卷图。
许久,少女将手中书页闭合,惬意的伸了个懒腰,这般姿势也不经意间衬托出身材的曲线,凹凸有致不免让人想入非非。从凳子上坐起走到窗边,她这二楼的风景说不上好,要花没花要水没水,也没那么高,视线受阻更看不了多远。只是在炎炎夏日吹着些许微风总也能让人心情愉快。
喵~
一只白黑相间的狸猫随着声音的落下从阁楼顶顺着柱子跳进窗台,身手矫健异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颇有观赏性。异色狸猫落下后盯着面带浅笑的少女又叫了两声,直到少女蹲下身用手抚摸了它的额头这才作罢。
又逗弄了一会狸猫,直到狸猫开始不耐烦才停了手。猫这种东西性情反复无常,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只异色狸猫更是将狸花猫的性格发挥到了极致。少女也不意外,突然伸手在狸猫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同时也惹得狸猫龇牙发出一连串怪叫,看起来十分生气,可少女仍旧嬉笑毫不在意。
无视了狸猫一副炸毛的模样,少女起身走到小翠身前拿过礼书。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写了三页,金银绸缎,玉石宝器可谓应有尽有。这一份礼书不可谓不重,少女脸上的浅笑却没有丝毫改变,明媚的眼眸也没有半分波动。
粗略扫完,少女轻笑道“尊言哥哥倒是费心了,我爹应该是很喜欢的吧”
听了小姐的问话,小翠憋了半天的心思也没再藏着,一股脑的说起“是咧,老爷在前厅接待武府管家,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武府是真有钱,也多亏了尊言公子,尊言公子真是个有本事的,短短几年就替武府攒了一大份家业”
一直带着盈盈浅笑的少女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深,一张俏脸都显得娇媚动人。将手中的礼书递回小翠,看向一直神情冷淡的婢女说道“好久没出去玩了,进了武府的门一时半会也抽不出空,明日我们出去游玩一番可好?”
婢女小青的神情看不出变化,一直双手交叠放在肚脐下一寸的手,轻微的颤抖了一下,浮动很小却没瞒过少女的眼,只是少女只当没看见脸上笑容不减。
小青也没去看已经开始兴奋的小翠,她二人都比小姐大两岁,是一直陪着小姐长大的,感情自不必说,只是小翠说好听点是天真无邪,更直白点就是胸大无脑,考虑事情不会像一般人想的那么多。
垂眸思考了良久,小青才缓缓开口“再过几日小姐就可以进武府的门了,如果这几天出了事,只怕会横生枝节”。整句话说的很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没了往日的清冷,仔细分辨甚至能听出一丝颤音。
呵呵~
少女轻笑出声,让小青的眉头一蹙继而恢复正常,红唇轻启闭合表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少女并没有给小青继续说话的机会,转而走到小翠身旁,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绿色手帕,替小翠擦了擦额头一些细汗,笑语盈盈道“天气这么热,跑这么快干嘛?横竖不过就是嫁了个人,不还有几天吗。青姐姐怕了,翠姐儿你呢,想不想出去玩”
此话一出,小翠眼睛都亮了三分,喜笑颜开频频点头。
见小翠如此懂事,少女笑容更甚,连往日的笑不露齿都给忘了,开心道“那就明日出去游玩,你去与我爹说一声我这两日有些闷得慌,想来他不会不答应”,说完之后,少女拍了一下小翠的肩头示意她快去快回。
随着小翠的离去,空荡的阁楼只剩下主仆两人,少女脸上笑意收敛,看向垂着脑袋的小青温言软语“好姐姐,莫要想太多,一切有我呢”
小青依旧垂头不语,只是原先竖立的手往下在移了一些,被左手覆盖的右手大拇指与食指不断捏搓衣裙,这模样到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姑娘看着有些局促不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城西区刘氏药铺内,花和尚心禅已经离开,他进来不过是讨碗水喝,日头升高,也没人乐意继续围着听他讲经,喝了水道了谢自然也就走了,倒是让刘全有一脸忿忿不平生了好一会闷气。
刘全有也是没想到,自己经脉堵塞武炁修不了,文炁没钱没户籍也修不了,连想当和尚人家都不收。他已经严重怀疑这身体是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就算再普通也不至于这么废材,这是连普通人都不如啊。
看着从忿忿不平到一脸抑郁寡欢,宋九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了,对着坐在板凳上一脸沮丧的刘全有开解“公子为什么这么想修行,其实不修行才是好的,一辈子安分守己做个普通人才是好的”
宋九一连用了两个好的,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刘全有停下了长吁短叹,好奇中带着不解道“九叔您这是什么意思?我虽然不懂修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但能像刘医师这样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也好,如果修行高点,手上有点功夫那不是很牛逼么”
宋九虽然听不懂牛逼具体是什么,但结合刘全有的语境,大抵差不多就是厉害的意思。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药铺外,见路上行人较少这才语重心长道“我也知道公子是失忆了,应当是不知道边境年年打仗这事吧”
这事算是刘全有比较感兴趣的,木二郎虽然跟他说过一些,但不多,何况也只是一家之言,现在见宋九想说自然求之不得,当下坐直身子表现出一副聆听的模样。
本就是个碎嘴子,藏不住话,见刘全有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一些藏在心里的话再也忍不住,宋九索性打开话匣子语气变得低沉道“边境上也不知道是在跟什么鬼东西打仗,基本上每隔十年就征兵,多的时候去四五万,少的时候去八九千,到了边境就是十死无生,不知多少家里失去了亲人”说到这里宋九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而后鬼鬼祟祟的看了一眼二楼通向一楼的楼梯,见没有那个老人的身影出现,这才脸上显现出哀伤道“宋国征兵是有要求的,必须得是能修行的,很少有例外,在我印象里也就七十年前那次,边境告急,三十万修行的兵卒带着十万普通人去了边境,战场上发生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反正最后就回来了一个”
四十万人去边境就回来了一个?想起木二郎跟自己说过的话,刘全有震惊之余带着疑惑开口询问“活着回来的人是武侯?”
“你也知道?是咧,可不就是他,都说是个不世出奇才,照我看也不过就是个扔下袍泽百姓的苟活之人”
宋九这话带着浓浓的不屑,对比木二郎说起时的敬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呢。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刘全有也能理解这种事,没有深入了解武侯这个人他也不好评价。与其讨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宋九刚才的话里,倒是有一个信息让他十分在意,当下便问了出来。
“九叔您刚才说不知道是在跟什么鬼东西打仗?这话是什么意思?”
通常来讲,打仗除了跟人还能是什么,顶多就是土著或者白人黑人,可这些终归都是人,宋九用上鬼东西这个词很让刘全有在意。
再一次扫了大街上的人影,宋九走出柜台来到刘全有身前,像是做贼一般伸手遮住嘴这才小声道“我也就跟你说一嘴,你可不能在外面说。武冠仲回来的时候,城主打开北城门亲自迎接,锣鼓喧天,红毯从城北一直铺到城东,当时的排场吸引了全城人去围观,我那时还小,个子不高挤在人群前,他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我看到他腰部的伤口,巴掌大深坑里两根肋骨清晰可见,血肉模糊散发一股腐臭味,这味道我一辈子忘不了,根本不像是刀剑伤”
刘全有听了虽然微微一惊,却也仅此而已。宋九说的信誓旦旦,可毕竟都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他自己十岁之前发生的事只要不是太深刻的早就记不清了,更何况是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兴许是记忆出现了偏差也不一定,要知道很多人形容一件事情总喜欢夸大,刘全有身边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那个喜欢钓鱼的堂弟就老跟他吹钓的鱼有多大,什么一根板凳长,还有个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跟他说,他遇到过一条蛇有他两手掌合围那么粗...
先不说池塘里能不能钓到板凳长的鱼,就那几十块的破鱼竿能钓起来也是世界奇迹了,还有那手掌合围粗的蛇,普通的森蚺也不过如此,他能不能在动物园看到这么粗的都不一定。通常有人在刘全有面前吹牛逼,刘全有都会表现出一副我信了的神情,反正他吹他的又不犯法,至于是不是真的信不重要,跟人家杠只能显示出情商低。
言归正传,感觉想的有些跑题了,刘全有暗暗腹诽宋老头嘴是真的碎,都开始传染了。不过宋九的意思他大概也清楚了。普通人不修行,或许多病多灾,但做到吃喝不愁就能安安稳稳活一辈子;可若是修行了炁,即便身强体壮生活条件也好,可只要战事一起就有可能被征兵派去边境,去了就等于死在外面,活人的一切就再跟你没有关系。
一边压制国家的教育水平,一边又将国家的精英送到边境送死。想不通,真的想不通,这种离谱的事就这么发生了,而且可能已经持续几百年。
图什么呢?刘全有心里是有一个猜测,只是太过离奇也解释不通,连他自己都觉的离谱。
“刘医师不也修行了文炁吗,他就一点都不担心?”
原本只是顺口一问,谁知刘全有这话一出口,宋九的脸色一黯,原本就皱纹横生的脸皱的更紧,竟然就转身坐到长凳上,迎着身侧刘全有困惑的目光声音低落“不打紧的,文炁跟武炁不一样,老爷不过是文炁壬阶,除了修身养性功夫好点,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不像武炁,即便是最初的葵阶,一旦修行入阶,气力就会胜过普通成年人”
刘全有点了点头,心道看来这文炁,武炁有点类似游戏里的战士跟法师。刘文友这算是卡bug,钻了法律的空子,这老头倒是聪明。
“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似乎是看穿了刘全有在想什么,宋九说完一句正准备开口解释,二楼却响起了脚步走动木板的声音。声音不大,可耐不住不住药铺安静,原本还想说什么的宋九立马止住了话头,也没在去看刘全有而是立马起身走去后院,看模样应该是准备午食去了。
在药铺里吃完一顿中饭,临近出门刘全有也没有在听到宋九讲起先前想说的话,一下午又跟着刘文友看病问诊,说是让他来当账房,可刘全有还是能从老头有意无意的科普医学常识中察觉,这老头就是想教他医术,刘全有也没点破,更不可能厌学,先前拒绝不过是听说学徒没钱拿还得倒贴,刘老头是怀着什么心思他暂时不知,可能学一门手艺自然是好的,即便学不会多了解也没什么坏处。
不得不提中医确实博大精深,光一下午看病时刘老头偶尔说起的话,对于用药分量说什么主药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这话刘全有还是能听懂的,说起来是用一个词就能概括∶君臣佐使。但这老头估计是看刘全有一副自以为听懂了的模样,在回家的路上继续深入讲解,一套老阳为君,为父,为夫,为天,为夏;老阴为臣,为母,为妻,为地,为冬;少阴为佐......。巴啦啦一大通,听的刘全有脑袋都有大了一圈。
直到将刘老头送回药铺对方这才消停。再一次蹭了一顿晚饭后,时间已经快到戌时。刘全有拖着沉重的双腿正打算离开,刘文友却开口叫住了刘全有让他等一会,而后匆匆上楼,片刻后手里拿着一本发黄的书递给了刘全有,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沉甸甸的听声音好像是装的钱币。
书不外乎是给自己看的,但这么沉重的袋钱刘全有就有些不明所以了,将询问的目光看向刘文友,就听刘老头温和的声音响起“明后两日我跟宋九都有事,要出门一趟,偏偏后天还得订货,这里面大部分钱都是交付订金的,我已经将地址和药铺钥匙夹在书里了,你到时候拿钱过去找那里的掌柜就是了,后天他们会让人送货上门,你记得约好时间接收一下。”
“大部分钱?剩下的呢?”
“你这衣服奇奇怪怪的不适合平日里穿出门,跟萧丫头一起住,我倒是不觉得人家会苛待你,毕竟这丫头的品性是顶好的,只是你毕竟是个男人,平日吃穿用度也不好问个姑娘要,这些钱就当是预支工钱了”
刘文友脸上作出嫌弃样,语气随意自然,只是其中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却是暖了刘全有一路。
走在回安平坊的路上,回想着刘文友刚才那一副假装嫌弃的表情。看了一眼身上脏旧的衣服裤子,趁着人少的路段凑近闻了一下,隐隐嗅到一丝汗臭。这哪里是嫌他衣服奇怪,分明是看他这么长时间没换过衣服找的托词。心中感慨这老头倒是心细,接着又有些惆怅。这世间最难还的就是人情,来到这个地方不过短短数日,欠的人情债是一个比一个多。
夜风习习带来一阵凉爽,吹动起额前的刘海,刘全有轻叹一口气,只感觉口袋里的钱更加重了些。他是比较安静孤僻的性子,朋友不多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即便是跟朋友相处也多是聆听的一方,他也不喜欢欠人情,他怕还不起。只是不得不说,刘文友这份情他也不想拒绝,这老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对他有些过于信任,刘全有也不知道是该说这老头心大还是心好,这么大一袋子钱就随意交给他,万一他跑路了咋办,换句话讲即便他不承认对方也无可奈何,他固然不想欠人情,可这份信任他也同样不想辜负。
只能说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吧,虱子多了也就没那么怕痒,日后再找机会好好报答就行了。如此想道,刘全有也感觉心里轻松了很多,疲惫的双腿也轻快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