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风坡。
大风贴地而过,扬起一阵沙尘。
日出晨曦,两百多名侠士已整装而立。
张兰古镇以商贾闻名,为数不多的马匹均是商队的宝贝,故仅有二十多人骑乘马匹而来,其余人均是提着各式兵器,以刀斧居多。
当中一人,白衣白马,背银枪而立,正是欧阳展。
李牧遥担心小黑马没见过打杀的血腥场面,到时候受惊乱跑生出乱子,故而将小黑马也留在了客栈。
此刻的少年手持着丈余长的木矛,与林大义两人在队伍当中靠后的位置,木矛是上午于张家管事处新领的,留着防身总没坏处。
林大义瞄了瞄李牧遥别在腰间的那柄木剑,悻悻然道,“也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我保护,你这装扮,我总觉得你该是个绝世高手才对,不管了,反正待会跟紧我,我还欠着你两条命呢。”
“众侠士,随我出发。”一声豪壮之声传来,白衣白马当先而行。
隐约四纵人流开始尾随进发,途中的队伍并不静默。
一个提双斧的壮汉说道,“待会见了那帮匪人,你们可别拉着我,我跃进那贼人群中,定杀得他们人仰马翻。”
“那是,可莫要辜负了早上张家的五屉肉包。”壮汉刚说完,旁边一个绿衣汉子调侃道。
众人顿时一通哄笑,空有一身武力的壮汉瞬间红了脸。
队伍虽一路谈笑,脚力却是极快的,仅一个时辰的时间,已临近黑水河畔。
据打探的消息,再往东两里地,便是黑风寨了,人群开始停歇休整,做最后的体力补充,气氛逐渐安静且肃杀。
“待会迎阵之时,骑队护于队伍右侧,步卒人员分为两队梯队式前进,万不可一拥而上,自乱了阵脚。”欧阳展看着顾家兄弟,在耐心做着最后的部署和交代,虽然在他心中,一伙草莽匪人罢了,应该无大的权谋,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两里地转眼便至,队伍很快行进至黑风寨前,众人驻足停步。
所谓的黑风寨映入众人眼帘,寨墙乃是三人高的黑木围成,悬着几具枯骨在围墙之上,迎风摆动,叮咚作响。
十多面黑旗没啥规律地杂乱排布着,风沙中烈烈作舞,让人惊讶的是,寨门大开,百余人的队伍已整齐地列于寨前,皆是满脸煞气。
最前方有五十余骑,各式甲胄皆有,当中一黑脸魁梧大汉,丑陋脸庞上数道刀疤纵横,身披厚重黑甲,坐于马上。
此时此刻,大汉怀中依旧抓着一衣衫不整的女子,女子面庞秀丽,眼神却是空洞得如同死人,大汉低着头一手揉捏着女子面庞,一手在女子衣衫之中蠕动,脸上满是肆意的笑容。
“黑魁何在,上阵前受死。”欧阳展倒提银枪,大喝着策马而前,轻笑着盯着那黑脸男子,显然已猜得七七八八。
“你黑爷爷在此。”黑脸大汉昂起头看到一袭雪白衣衫,脸上顿起狰狞,操起浑厚的嗓音回应道。
说罢黑魁便一把将怀中女子推下马去,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女子一个踉跄倒地,挣扎着起身后,竟是如木偶般转头一瘸一拐地向寨门内走去。
“你家黑将军我一生有三愿,骑遍天下骏马,睡遍天下娇娘,杀遍天下豪杰。不知杀你之后,你家可有娘子需要我去照顾照顾?看你这小身板肯定伺候不好你家小娘,你家黑将军马下功夫可也颇为了得,要不要趁你还喘气,先教你几招?”
说罢,眼神转头扫视过自家队伍,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哄笑之声。
“无知鼠辈,只会逞口舌之快,可敢上前一战?”欧阳展丝毫不怒,仰头轻蔑地看着他。
“你黑爷爷来也。”这黑魁竟也是自负得很,从旁接过一看就颇为沉重的黑柄大戟,便径直策马冲来。
一黑一白转眼便在两阵中央交上了手,黑戟与银枪擦出阵阵火花,黑魁的功夫尽是些杀人手段,大戟处处奔着死穴而来,银枪侧挑横挡,倒显得颇为轻松,一堆杀招都丝毫近不得白影之身。
几个回合下来,黑魁已有点气喘,占不到任何便宜的他,眼中杀气更盛,一夹马腹,又迎了上去,白衣身影一脚轻踏,凌空而起,整个人竟顿时单脚立于马上,在黑魁临近时,一个纵身急转,正是那招“满月枪”,银枪如鞭子一般抽在黑魁后背,在黑甲上炸出一身闷响,黑魁瞬间一口黑血喷出,身形顿时踉跄了几分,右手连抓马鞍,才堪堪稳住。
“呔,休伤我义父性命。”就在这时,两骑从黑风寨队伍里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出,扬起一阵沙尘,一人提斧,一人拿锤,直扑那袭白衣而去。
“无耻匪人。”李牧遥只见已方阵营亦有两骑青衣大喊一声迅速袭去,“欧阳大侠,我来助你。”
顾家兄弟见两骑前冲背影,稍一犹豫,还是止住了身形。
欧阳展并不在意,拨转马头,直直地迎向那两骑,说时迟那时快,晃眼之间而已,银枪突进已扎透一名匪人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眨眼便染红了半杆枪身,欧阳展又一个侧身躲开锤击,身形矫健,如水中游鱼一般。
林大义眼神专注地盯着前方大战,只见他突然一声大喊,“不好,小心背后!”
可惜距离过远,欧阳展回头时已是慢了几分,只见已方两骑青衣一人拉弓,一人抽刀,看似是朝向那位拿锤的匪人,快到身前,两人一个眼神交换,一箭一刀竟是直奔欧阳展后背而去。
箭身呼啸,霎时透欧阳展左肩而出,那刀势大力沉,本是直直奔着白衣身影的脖子而去,但欧阳展余光已至,最后时刻扭开了这致命一击,大刀重重地落于后背,破去软甲后犹有余力,在后背拉出一道长长血口,白衣瞬间沁红。
“老三,老四,干得漂亮。”黑魁面露狰狞笑容,嘶吼出声。
“他爷爷的,有诈,快去相助!”林大义抽刀向前,与一众侠士齐齐向前跑去。
顾寒岩、顾汉松两兄弟在林大义喊出声的瞬间便觉察到不对劲,已纵马冲去,己方十余骑亦尾随身后十余步。
阵中央,黑魁虽挨了重击,但此刻已明显缓了过来,与拿锤匪人和两骑青衣正在合力围攻欧阳展,欧阳展身遭重击此刻举枪挥舞只勉强能架住四人围攻,且战且退。
可背后血迹随着每一次发力却是越沁越多,白袍已浸成深红,幸而顾家兄弟及时赶到,才冲开了四人的合力致命一击,四人瞥见十余骑尾随将至,良机已失,便纵马开始向远处迂回。
就在己方众骑前冲策应之时,黑风寨寨门前五十骑也开始前奔,后方百人方阵缓缓跟上,不过人数占优的他们并没有围向欧阳展和顾家兄弟等人,却是奔着这边大部队一字线展开冲锋阵型。
百步之时,五十骑骤然甩鞭加速。
“提刀!准备散开!砍马腿!”林大义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声嘶吼道。
就在众人极度戒备地盯着前方时,人群突有数人拔刀向身边之人挥砍。
“不好,还有奸细!”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四顾寻找,就在众人眼睛刚锁定那几个动手的人之时,五十骑已涌至身前。
五十骑的蓄力前冲,结果可想而知。
慌神之下,前排十数人猛地被撞去数丈远,原本集结好的队伍瞬间被冲开了数个大缺口,踩踏四起,惨叫连连,骑卒如刀切豆腐般划开阵型,一冲而已,数十人已成刀下亡魂。
李牧遥喘着粗气,心跳急促得如擂鼓一般,骑兵冲过之时,林大义死死将其护在身后,不过,李牧遥还是眼睁睁看着数颗人头如割稻子一般被割去,温热的鲜血喷涌,溅了少年一脸。
五十骑破阵过后仅有两三骑的折损,未有任何停留,继续前冲百余步绕了一个大圆掉头后停歇,显然是在给马匹休整喘息后再次冲阵。
李牧遥提着木质长枪,手足无措地四下扫视,脚下泥土被流淌而来的鲜血浸得有些泥泞,浓重的血腥气引得胃里翻江倒海,此刻的少年已是紧张得有些恍惚。
刚刚要不是林大义在骑兵冲来时,猛地拉他后撤了几步,那柄从少年面前几寸擦过的晃眼大刀,说不得已让少年身首异处了。
两三息后,前方骑匪果然再次狂奔,鬼哭狼嚎般呼啸而来,林大义重重地握了握手上的长柄大刀,瞄准前方,猛地将李牧遥一把推开危险区域后,一个翻滚避开战马直撞的路线。
大刀贴地挥舞,响起呼啸之声,一条马腿应声而断,那骑匪重重向前扑倒落地,周围数人齐齐砍去,这一冲,己方阵营已有防备,留下了四五骑,但二十余人还是瞬间殒命。
少年亲眼目睹,又是身旁一位早上还聊过几句的脸熟汉子脖子被活活切开了一半,那人捂着脖子挣扎了一阵,便选择撒开了手,给自己一个痛快。
就在这时,黑风寨内,呼喝声四起,又是近五十人的骑匪队伍从寨门涌出。
冷风阵阵,黄沙四起。
这五十骑每一踏便仿佛如重石一般压在众人心弦,一见此景,队伍里有十数人丢下武器就开始往身后逃去。
“他爷爷的,这可不妙啊,不知道还有没有奸细,这伙匪人实在太奸诈了。”林大义气喘吁吁地怒道,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众人。
众人眼下皆是慌张地四顾环视着,望向身旁昨夜把酒言欢时说好的生死之交,下一刻说不得对方就会挥刀看来。
一个个都有些如惊弓之鸟一般。
远处,顾家兄弟与己方十余骑将欧阳展护在中间正在往大队伍撤来,看到此处情景,心中亦是一沉。
黑风寨步卒依旧在缓缓推进,压迫力十足,显然是在给骑卒更多时间继续消耗这边的战力和瓦解意志。
“不行!必须要掩护才能撤掉大伙了,不然今天全部得折在这里。”顾寒松焦急地说道,握刀的手有些止不住地颤抖。
那可是两百余条人命啊,他自是一万个不甘。
欧阳展猛地抬手打断众人,强提真气朝远处喊道,“诸位,我来殿后,大家速速撤去吧,来日重整旗鼓,务必为我等报仇。”
人群听闻此言,犹豫片刻,有十数人率先向后跑去,随后人流涌动,如溃堤之水,都开始加速后逃。
李牧遥还在愣神,林大义一抓他肩膀,悲伤却坚定地吼道,“李兄弟,大势已去,撤吧!”
远处,合兵后的黑风寨骑卒提速开始向前网状散开,竟是捕猎之势,欧阳展见此,不再犹豫,朝周围十数骑喊道,“就劳烦诸位再为我掠阵一次,一回合后你等也速撤。”
说罢,白衣身影仰头大笑,纵马狂奔而前,十数骑楔形跟于身后,默然无声。
黑风寨骑卒队伍见欧阳展前冲之势,不敢轻视,开始绕圈迎来,双方一个交错,欧阳展硬扛数击之下银枪又扫落四五骑。
已方亦有几骑倒地不起,然错身之后,剩余十骑除欧阳展外并未停步,长奔远去,回首时轻轻朝白衣身影默然颔首。
江湖儿女,沉浮自有天命。
生离死别之刻,从不拖泥带水。
黑魁立于原地,“啧啧”摇头,望着远处已半身染满鲜红的白衣,横戟拦住了骑队的继续前冲,出声喊道,“壮士这么好的身手,可曾考虑加入我黑风寨?你这等豪杰,与我兄弟相称即可,要钱有钱,女人由你先挑。眼下,乱世将至,这狗屁江湖道义,又能值几两纹银?”
说罢放声大笑,仿佛自己才是那豪气干云、惩奸除恶的侠义之师。
欧阳展望着他,轻笑不语,白衣身影抬头望了望刺目的天空,想起自己这一生未娶,桀骜如寒冬之雪,只因世上女子无她后皆如凡尘。
而今人间四月,春风正盛,确是化雪的好时节!
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李牧遥向前奔走不停,回眼望去,一杆银枪划过最后一抹雪白,便被茫茫黄土淹没。
人间四月芳菲尽,滚滚风沙没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