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越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就那样任凭那男孩把一碗两碗的面吃完然后还不忘把汤喝光,就这样直到第六碗见底,男孩终于停下了手上的筷子,放在了一旁。
“吃饱了?”柏越让老板把空碗撤去,看向男孩。
男孩点点头,直视着柏越的目光,虽然眼神里有些畏缩的神色,但依然没有躲闪地直接迎了上去。
“有名字吗?多大了?还记得父母吗?怎么流落到街上的?还有任何亲人朋友在世吗?”柏越漫不经心地抛出这些问题,看着男孩的眼睛,那是一双很适合做暗卫的眼睛,要是顺心的话收到自己的麾下调教一下应该能成为一把很锋利的刀。
“没有名字,他们称呼我为阿奴,大概十二岁了,不记得父母了,从记事起就是乞丐,被乞丐爷爷照顾,现在爷爷死了,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小男孩倒是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所有的问题,并且按顺序回答了上来,口齿清晰没有任何的紧张结巴。
柏越点点头,“很干净。”
那男孩不知道他说的很干净是指什么,他感觉自己从小就是乞丐,从头到脚都是不干净的呀,为什么这个人却说自己很干净?
唯一让柏越觉得有点不满的,就是这副身体因为常年饥饿导致非常瘦弱,看上去像是只有七八岁的男童,但实际上已经是十二岁的半大小伙子了,应该称呼为少年了。这个年龄,再去习武有些晚了,倒是浪费了一块好料子。
“好了,你可以走了。”柏越站起身来准备去结账。
那少年“腾”地站起来跟在柏越后面,低声开口道:“您不让我跟着吗?”
柏越偏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回道:“你不适合。”已经过了习武最好的年纪了,再在上面去投放太多的时间精力也很难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我会忠于您的。”少年显然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机会,虽然不太清楚这个人是什么来头,但是看谈吐气质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他跟这个人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就被这人眼睛里那种势在必得的强势所屈服,不自觉就想臣服于他。
柏越交给店家一锭银子,没有看他,语气中仍然含着云淡风轻的笑意,“愿意忠诚于我的人太多了,我怎么可能每一个都给予机会?”
果然是柏越,举止投足间就算有意掩藏也难以削弱那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气势,但这种口吻李木并不反感,反而觉得这就应该是柏越的样子,可以亲民但天生的那种看不见的屏障让他难以真正和他们融合在一起。
少年低下了头,李木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却听见那少年稳稳当当的声音:“我猜您是来体验民情的,我敢说我是这里最了解民情的人。春城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块,其中中间区块是城里的中心,那里有最好的商铺,居住的也都是些豪门富贾,主要把持的人是以陈太守为主的官府,把控西边铁矿的许家和掌握城中所有锻造铺的铁匠会,铁匠会的头子是谭家,他们家有一绝的打铁技术,三家一般都是合伙在一起的,分管各自的区域,在前年之前,春城的生意主要是与北边的军队一起,但近些年来商队都是往西南或者南方走。铁矿区在西区,那里有很多矿产,所有没被选上当铁匠的男人都在那边卖力气,那边没什么商铺住宅,都是些比乞丐稍微好一点的贫民。”
柏越微微一笑,转过头来看着少年,没有打断他,这少年还真是喜欢出人意料啊。
那少年得到了默许和鼓励,便继续说了下去:“东区也就是我们这里,这里是铁匠的聚集区,铁匠打铁嘛勉强养家糊口,所以这边的商铺的价格也比较便宜,不过这里的人比较好,遇到乞丐能帮的多少都会帮一些。近些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也是因为这里的人越来越穷了。听说是因为这里的铁匠大部分都是铁匠会的,铁匠会下的铁匠必须按时间按数量完成上头来的任务,还不能自己出生意,全靠铁匠会发工钱,发的工钱是越来越少了,有好多铁匠混不下去了就去西边卖力气去了。不过有一些没有加入铁匠会的,他们就是自己做生意,不过都挺难的,基本没什么生意,还要给这里的官府交保护费。”
“北边基本没人去,都是义庄,没钱葬尸的人家就拿张破席子一裹就都在那里了,有钱人家就在那圈块地方挖坟,一年到头祭品都没什么,乞丐都很少去。南边是另一边的城门,就偶尔与旁边的城里做点生意什么的,一般是铁匠会的铁器铺,还有一些卖绫罗绸缎的,比城中区稍微次点的酒楼瓦肆,不过那里穷人很少去,毕竟人来人往的,少了个人也不稀奇。”
柏越笑着坐回长凳上,和那少年平视着,“你倒机灵,怎么看出来的?”
不知道他是问这少年怎么看出自己是来查看民情的,还是问少年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李木就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很明显能够感受到柏越对这少年的态度发生了变化,隐隐有了招徕的意思,他敢肯定要是等会这个少年回答得还算满意的话,柏越会收下他。
“您虽然衣着朴素,但给我的感觉却不是一般人,是那种和城中豪族富贾的公子一样的贵气,不过您的气场更加凌厉一些。您之所以刻意伪装自己的形象,肯定是有什么需要以平民身份才能达到的目的,所以我猜测您是来体验民情的。”
“至于城中情况,是我多年经验得来的。城中重兵把守不允许乞丐入内,还常常有运输应季果蔬进去,显然是城中富人聚集的地方。西边采矿区我溜进去过一次,基本被逮住就是强迫去做苦力,我去做了半个月,待遇极差还不如乞丐,便逃了出来。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用板车推他去的义庄,所以知道那里没有人烟也没什么可以搜寻到的吃的。南边去过一次,但我敲开每一扇商铺的门都是被赶出来,偶尔有些施舍也是粗糙难以下咽的肮脏东西,而且来来往往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有时候去过一次回来就少了几个人。”
“东区我最熟悉,这里一般聚集乞丐比较多,早些年人们施舍的都是干净的饭菜米面,慢慢地就是一些剩饭剩菜了,再后来就是一些农户人家自制的粗粮窝窝头了。他们屋檐上挂着的风干菜也越来越少,家家户户的争吵声也从开始的一家两家偶尔吵一次到现在三五天东家吵完西家吵。官兵到了月初就老是来这里逡巡,对于几家固定的铁匠铺收银子,偶尔听到几句不依靠与铁匠会就要上交衙门一些钱来寻求庇佑之类的话。但实际上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没几个生面孔,铁匠铺的生意也几乎无人问津,好几家没有划在铁匠会名下的铺子都关了,女人回郊外务农,男人去城西卖力气去了。”
柏越静静地听他说完,这少年还是有点心眼在身上的,能根据周围环境的变化来猜出这个城里的发展走况,“你说话遣词造句倒是比我想的要好。”
“曾听路边说书先生说书,耳濡目染便会了一点。”少年带着点希冀地看着柏越,等他发话决定他的去留。
柏越被这种带着希望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站起来俯视着他,“在我麾下训练可是很苦的,可能连着三天吃不到饭,全凭本事。”
“我可以的。”
“可能会经常要你做刚才在巷子的那样的事情,你能接受吗?”
“除掉一些敌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很好,很对柏越的胃口,“你原来的名字不好听,要不你叫拾二吧,拾起的拾。”
“拾二谢过主子。”少年像是怕他反悔一样,连忙一口答应。
柏越点头,忽然看向一旁坐着的李木,看得他突然浑身一颤,一种不妙的感觉莫名其妙涌上心头,“柏兄……”
“我要去北区看一下。”柏越说道,他不确定李木的承受能力怎么样,想了下还是礼貌性地说一句。
“啊,那一起去吧。”
柏越看着李木那澄澈的眼神就明白他应该是没弄清楚自己的用意,不过没关系,军营里的男儿,这点承受力应该还是有的。
三人在巷子拐角处上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个带着斗笠蒙面的人,不用柏越说什么就往北边方向走,李木明白这应该是柏越手下的人,但不明白为什么安排地这么快,感觉就像是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人在旁边一样,但是这问题显然有些敏感他不好问柏越,只得掀起窗帘的一角打量着沿路的环境,越走就感觉越来越冷清,明明是在城里,却比外面的城郊还要萧瑟几分。
“为什么这城里的人要把义庄建在这里,按常理来说不应该建在城郊吗?”
拾二看柏越没有开口的意思,斟酌了一下开口解释说:“早些年因为战乱,郊外的墓基本都被掘了,义庄也被毁了,城里人不敢出去,所以就在城内建了义庄和坟冢,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了。”
李木不理解这么多年来这地方怎么风俗习惯一点都没变,而且还是这种陋习,不应该啊,“这什么习惯啊,安定了这么多年了也应该要改改吧。不仅占用地方而且容易滋生疫病,于民生来说总是不利的。”
拾二不再说话了,这种大规模的迁运除非是战乱这种不可避免的因素被迫为之,一般不太可能,何况这北区又没有矿产,谁又会牵头把这里收拾一遍呢?
义庄离城门不是特别远,马车跑了一阵后就停了下来,那蒙面人没说什么,放下马扎后掀起帘子,这就是到了的意思了。
义庄确实很有义庄的样子,路上裂开的缝隙里还顽强地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整个建筑就是黑漆漆的,很黑很黑,不是一般人家刷墙面的那种黑,两扇门扉也是黑黢黢的,没有门环,紧紧闭着。
柏越走上前摸了一把这张门,果然蹭的一手漆黑。这整个房子外面用来刷漆的应该是打铁锻造下来的黑色废渣。这房子显而易见就有些年头了,但依旧黑漆漆的没有明显褪色的痕迹,看来是这层废渣抹得很厚。
倒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刚刚轻轻一抹,门就有些松动,看来是没有任何门闩,只是靠着厚重的大门自己的重量闭着。柏越轻轻把门推开,没有出乎意料,一眼望过去全是破烂的鼓鼓囊囊的草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得亏是正午来的。
跨过高高的门槛,柏越率先走了进去,地上全都是包裹得鼓鼓囊囊的草席,绿油油的蝇类和一些白花花的蛆虫黏糊糊地趴在上面,有的一些液体流了出来,弄得附近地上黑糊糊的,或许是被风掀开了,或许是放下的时候没有注意,有的是青白色的脸露在了外头,有的是细长干枯的手软绵绵地搭在了地上,无一例外他们露出来的衣料都是破破烂烂的葛布粗衫。
突然,柏越瞥见脚边的一块草席底下突然动了动,立马停下了脚安静地站在原地,李木以为他没看见正想惊慌地提醒他,柏越凌厉地看了他一眼,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柏越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块地方。察觉到外面的环境没有动静,那块草席底下又鼓鼓囊囊地动了动,然后迅速地一团不算大的黑色的东西冲了出来!
那东西一出来柏越迅速甩了一飞刀下去,直接把它扎在了原地,那东西抽搐了一下后就没了动静。
柏越走上前踢了踢,是一只黑长毛耗子,个头算是比较大的了,嘴里还死死咬着一块不知道哪里的人的shi块。
这得有多穷,连耗子都找不到东西吃只得来打外面这些东西的主意了。
“这耗子,不会是这些东西才长这么大的吧?”李木看着那一大坨耗子的shi体,忍不住觉得有些恶心。
“应该是的。”柏越继续往里面走,里面有一些紧闭的厢房,纸糊的门户有些发白破烂,一看就和这房子一样,有些年头了,而且没有翻修过。
柏越随便推开一扇房门,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灰尘和棺材味道太冲了。
房间里四周那是纸扎的童男童女,东倒西歪地站在那里,由于过了些年头,红扑扑的脸颊有些褪色,连带着素白的纸张也有些发黄,有些甚至五官都褪色到看不清了。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完整的蜘蛛网,中间竖着摆了五具棺材,棺盖上落了一层灰,看来是停放在这里就没人来过了。
有一具例外。
“柏兄,最里面那具,是不是没有棺盖?”李木看着那里,有些磕巴地问道,连忙转过头去看门,确定门开着不会被关上。
大中午的,按理说阳气足够啊,不会发生这种事吧,至少不应该啊。李木想起在家里的时候听到的一些吓小孩的故事,越想越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柏越看了他一眼,意外地发现拾二竟然比李木看上去要淡定一些,嗯,确实是块好料子。他走到最里面那具棺材那里,棺材沿上落了一层灰,已经打开很久了,棺材盖被丢在一旁,里面的主人还没有完全变成一副白骨,残缺的身体正在被一些蝇虫分食,一半脸颊已经被啃噬殆尽,空洞的眼眶直愣愣地看着顶上的横梁。
李木刚走近一看就被那股味道熏到了,忍不住退后干呕了一下,不想这一下更多的气味涌入了口鼻。
柏越听到动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从衣襟里拿出一条手帕递给身旁的拾二,示意他递给李木。
这棺材主人生平也应该是一贫如洗,这里面什么都没有,确实,都已经沦落到放在义庄了,哪里还有钱置办陪葬品?
柏越看了看地上那棺材板,虽然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掀开的,但是既然他看到了,那就还是给人盖上吧。他拾起那块棺材板,是很一般的木材,拿在手上都不觉得过于沉重,拾二本来还想上前帮忙,就看到柏越已经把盖子盖在了棺材上。
那些蝇虫……算了,人生到最后都是腐烂。
柏越将盖子慢慢合上,又用手丈量了一下,确保已经严丝合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