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柏越从桌案上起身,全身每一处都酸痛无比,他是真的伏在桌子上睡了一宿,抬眼看沐子优和耶律灵泽还没有醒过来。等等,他们的身上好像是一张薄被?
柏越眨了眨眼睛,才确定确实两人身上都有一张被子,手试探着往自己的肩膀上一摸,果然也拽到了一角布料。
这是谁盖的不言而喻。
柏越笑了笑,心想耶律灵泽这个人还是挺有意思的,嘴上说着一套,实际又做着一套,看似不近人情,但又给你意想不到的反应。他将被子折好放在一边,拉伸着身子就准备出帐篷去打点早饭过来,等下他们醒了就有的吃了。
刚走到门口,一只修长的手就从外向内掀开了帘子,柏越往后退了一步让那人顺利进来。李观棋掀起帘子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把帘子掀得更高了一点,一抹纤细的身影先走了进来,是那位秦姑娘。
秦可诗见着柏越后微微颔首,这边算是打过招呼了。她和李观棋手上都拿着一些食盒,看来他俩是过来送饭的?
顾及还有两个人没醒,秦可诗的尽量放轻了步子,但沐子优还是醒了过来,看到三人后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折好了被子还不忘对李观棋轻声说句谢谢。
柏越看到了他们手上拿着的盒子,便上前把自己那张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收拾到耶律灵泽那桌,顺便把他摇晃醒来,然后拖着迷迷瞪瞪的人出去洗漱。
“阿越,那被子是李观棋给我们盖的吗?”沐子优端来一盆洗脸水放在柏越旁边,一边洗漱一边问着。
他们醒来的时间不算晚,洗漱的地方还是有着不少弟兄,三人挑了一个人不是那么多的角落,主要是因为耶律灵泽这迷迷瞪瞪的样子不是很适合见到别人,不然他们仨昨晚被拉去抄书的经历可就会在军营里传开了。
“八九不离十了。”柏越这边蹙着眉拧干手巾摊开后“啪”地一下砸在耶律灵泽的脸上,这人怎么叫都叫不醒,怎么折腾也只懒懒散散地冒出几句“困死了”,柏越不得不嫌弃地抓住他的手给他洗漱,还要抽出空子来回复沐子优的话,“昨晚我睡着之前问过他能不能今晚就这么算了,他说不行。李观棋这人也奇怪,一边不许我们回帐篷睡觉一边又放纵我们睡在这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心给我们披了被子……诶,耶律灵泽——”
沐子优在一边听着,擦好眼睛后往一边看去,刚好看到耶律灵泽的头直直地往水盆里栽过去,被柏越眼疾手快地抓住头发拎了上来。
“他这是前几天都没睡吗?”
“前天晚上他突然来了兴致,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去看天象,就坐在外面看了一晚的星星……”柏越终于处理好耶律灵泽这边了,随手让他倚着栅栏靠在一边,“不过这应该也不是原因,先前围猎的时候他连着几天几夜不睡觉都清醒得不得了。这次,应该还是心里憋的事太多了。”
沐子优点点头,倒是明了,“你俩出去观星不叫我?要是我不问,我倒是不知道你们俩做了这么多事不带我。”
柏越失笑,忙吐出口里的漱口水解释道:“怎么就‘这么多事’了,统共就这么一回。主要是看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怕打扰到你休息,大半夜起来为这事太遭罪了。”
“好吧,那勉强原谅你们这次了。下次必须叫我,记住了没?”
“你要求的当然可以。”
两人扯着耶律灵泽往回走,路上这里戳一下那里磕一下,终于快到帐篷前的时候耶律灵泽的睡意消散大半了,“太困了,那什么律例太行了,下次睡不着就翻出来看看。这有谁会记得住啊,又长又杂……”
“还真有人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柏越笑着回他,“你旁边这位就会。”
“你?柏越你和我半斤八两,你好意思说这话吗?”柏越的话刚说完耶律灵泽就笑了,别人不知道,反正柏越他还是清楚的,他们相识这么多年来,就没看到过柏越对这些律例上过心。
沐子优忍不住笑着说道:“看来阿越你这不务正业的形象可算是深入人心啊。”
柏越走在前面突然停下,耶律灵泽一个没刹住车差点撞上,“喂,你干嘛,要比划比划?”
“嘘——”柏越回头示意噤声,拉着他们走到一边的帐篷后面,从后面慢慢地往前面摸过去。
沐子优心领神会,跟着他悄无声息地挪到帐篷的边缘,果然借着这个帐篷的掩护可以刚好看到他们之前那个帐篷的前面,李观棋和秦可诗正走出帐篷在那里说什么。
“这不好吧,人家说话我们偷听多少有点不道义……”沐子优试探着看向柏越,他们现在确实有点奇怪,感觉像是在刺探敌情一样,鬼鬼祟祟的。
“好,那我们出去吧。”
耶律灵泽一听他们这么说急了,忙扯住两人,“别啊,你们难道不好奇他们两个忙什么吗?”
柏越打量着这人,刚刚一路上都是不怎么清醒的样子,这会儿蹲墙角就比谁都清醒,柏越真的怀疑他是不是对这秦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了,但是他不是已经知道秦姑娘心系李观棋了吗,难道耶律灵泽是打算横刀夺爱?这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耶律灵泽看到两人正在奇怪地看着自己,以为他俩还是在纠结道义问题,安慰似地拍怕两人的肩,“没事,这件事就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我们就是路过不小心听到了,这不能怪我们。何况我们这会儿出去还会打扰到两人说话,何必呢?”这通话他自己觉着非常在理,索性就拉着两人蹲墙角听着那两人说什么。
“多谢秦姑娘相助,一路上麻烦姑娘了。在下还得等小将军他们仨人回来,就恕不远送了。”这是李观棋在和秦可诗准备告别,听起来他语气中带着客气与疏离,不像是对秦可诗有意的样子,难道这姑娘是单相思?柏越心想。
果然,李观棋刚说完,秦可诗就连忙接道:“不麻烦不麻烦的,观棋哥哥不用这般客气,哥哥是在为家父分忧,可诗感激不尽。公子眉间有些许倦怠,可是昨夜一夜未眠?可诗知晓酸枣仁汤安神是极好的,等会儿中饭时煲好送来可好?”瞧着李观棋有拒绝的情形,她忙找补说:“这对于沐姑娘他们也是极好的,书牍看久了难免有些疲惫,晚些儿还有武场校训……”
李观棋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妥协了:“那有劳秦姑娘了。”
秦可诗见他同意了,原本有些畏缩的神情马上明媚了起来,本来就好看的人,这么一笑更觉着是海棠花上细细地描上了一层光晕,葳蕤生光。
李观棋目送她离开,直到身影消失在拐角的帐篷后他才走进帐篷。
“诶,那姑娘对李观棋有意?”耶律灵泽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刚刚为了最好的视角,他都手脚并用了,现在手上一茬子泥沙。
“你才知道吗?”柏越反问他,昨天沐子优不是说过吗,以耶律灵泽的悟性不应该体会不到啊,看来是真的没睡醒,脑子都不太好使了。
耶律灵泽听完后面色变得奇怪起来,视线一直在沐子优和柏越中间逡巡,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两个背着我又干了什么?我先说好啊,虽然将军已经许了你们两个了,但是,除了闺房之乐我不打听外,你们不能悄悄做什么事不带我!当然,你们愿意分享闺房之乐的话,我也不介意……”
话音未落,一粒小石子就准确地打在他身上,力度很够,疼得他龇牙咧嘴,“子优,你不能偏心!”
“偏你个头!谁瞒着你了,明明是你昨天自己兴冲冲找人家攀谈没听到我说话而已,现在倒是倒打一耙。还有,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沐子优作势就要第二粒石子掷过去,柏越笑着包住了她的手,温声哄道:“好了,置什么气,他就是还没睡醒,你跟一个没睡醒的人计较什么?”
沐子优这才收了手,丢下石子往帐篷走去,“我没有生气。”
柏越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亲切地揽过耶律灵泽的肩膀,在他耳边温声威胁道:“你小子最好不要对我们闺房之乐存有任何心思,不然你看我会不会削你。”
耶律灵泽推开他的脸,笑骂道:“你脸皮真够厚的,你以为我愿意打听,还削我,你打得过我吗?”
“行,今晚校武场来一场呗!”
“谁怕谁啊!别到时候腆着个脸求饶啊!”
“……”
走进帐篷的时候,一股粥香扑鼻而来,桌上是已经摆好的吃食,柏越笑道:“观棋兄,谢了。”
李观棋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盛粥的动作不停,“不谢,早日抄写完毕就好。”
“诶,观棋兄,我有个问题请教你。你整天这样端着一个架子不累吗?”耶律灵泽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嘴上吹着热粥也不妨碍他说话。
“并没有所谓的架子,性格使然。”李观棋冷淡地回道。
“不,你是被压抑了,强行压抑了自己的天性。”显然李观棋冷淡的态度没有浇灭耶律灵泽的热情,柏越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要误导良家子弟了,这人一些歪理总是能被他说得跟花一样,让人反驳不了,稍稍一不注意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但是眼下他不想打断耶律灵泽,可能自己也想看看像李观棋究竟会不会被带偏。
李观棋长久没有接话,久到耶律灵泽打算自顾自地说下去的时候,他开口了:“噢,是吗?萧公子如何看出来的,愿闻其详。”
虽然他话说得非常漂亮,但在他寡淡的神色中丝毫没有看出来他对这个问题的兴趣和期待,极有可能纯粹是为了照顾耶律灵泽的面子。
但耶律灵泽不在乎这些,不管怎么样,这人还是愿意听的,这个念头惹得他心里那点热情更是熊熊燃烧,索性把粥放在一旁,看着李观棋就说了起来:“观棋兄啊,我发现自从认识你以来,你就一直特别刻苦,不管是武训还是文章,都是极力去做的最好,也不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除了必要的交流外不会有任何闲谈,就这么近乎完美地每天按着你自己给自己划定的步骤一步步走下去,压抑着自己的心性压抑到最后自己都信了自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在害怕。你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你在害怕。我和令尊打过几次交道,你们父子真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同的是,你比你父亲更要游戏,这也是你害怕的。但是说实话啊,都是凡人,有点权欲是人之常情,是个人都想往上面走,这无可厚非。你怕的是你到最后和你父亲一样,在你心目中,你父亲肯定是屈才了对吧?你害怕和他一样,所以你要更出类拔萃,或者说出人头地。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你对于自己过于苛刻了。令尊鞠躬尽瘁为沐军师协调谋略,自然对你的要求不是特别苛刻,你之所以这么压抑纯粹是因为你自己给自己做的条条框框在被迫你按照你计划地发展下去。”
“这很正常,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不过我想的是或许你不应该天天过得跟苦行僧一样,偶尔出去打打猎,和兄弟们闲扯一下,也是很好的。你是一个好的弓箭手,你应该懂的,一根再好的弦,老是被过于紧张地绷着,也会断的。”
他说得很是露骨,甚至可以说很不客气的,带着点冒犯的说教,柏越听着都感觉有些不适,何况李观棋这个当事人呢,他都想好了要是等下李观棋和耶律灵泽打起来的话他要怎么说和。
但出人意料的是,李观棋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优雅地咽下了最后一口粥,等到他给自己又再盛好半碗粥后才慢悠悠地回答这些有些尖锐的话语,他一边用勺子搅拌着热粥一边说:“萧公子说得不错,既然说了这是人之常情,那想必萧公子也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我自己觉着挺好的,我不喜和人接触,这样的生活我挺满意的,对我来说这一张弓的弦刚好是绷得适当好。何况,耶律灵泽,说实话,有些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说得客气又得体,但是对耶律灵泽的一些刺头也毫不犹豫地反击回来了,是个聪明人。
“另外——”李观棋继续开口,神色依旧如常,耶律灵泽下意识觉得这会是些很难整的话,全身紧张了起来,“萧公子,我替夫子昨晚一些不得体的言语向你致歉。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昨晚的事情,夫子年迈,有些观念确实老旧但又很难更改,所以有冒犯之处我替他道歉。他不该随意对你进行置评,确也应了那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今早和夫子交涉了,那篇《臣则》你不应该抄,所以替换成了《天象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