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与马莹儿东出上原之时,冰雪已渐渐消融。因于上原郡迁延过久,谢治欲快马赶至东原郡,无奈道路泥泞难行,只得半道寻馆驿歇脚。谁知,东原驿早已荒废,成无人野地,四处枯枝烂叶,残垣碎瓦,青天白日尚且阴森可怖,何况日将西沉,然荒郊野外,二人已无处可去,只得将就。
“莹儿稍歇,待我去打些野味来。”谢治下马道。
马莹儿应下,遂于荒驿中寻得一角落,稍作收拾,点上篝火,铺设干草。今夜,二人只得相依相伴了,马莹儿暗暗想到,不禁脸上爬起一片绯红。其女自幼随父军中摸爬,不仅胆识过人,更是落落大方,丝毫不矫揉造作。
初春时节,猎物瘦弱,谢治因此多寻了几处,但亦忧心马莹儿一人独守,恐有不妥,遂猎得野兔一双后便匆匆返回。
透过高高低低的草木断壁,谢治看到驿内有影影绰绰的火光,喊道:“莹儿,我回来了!”
屋内立刻传出马莹儿娇柔之声:“谢哥哥快进来烤火!”谢治拨开枯草,见马莹儿正立于火堆旁向他招手。
“快来!”马莹儿再次喊道。
谢治应喝一声,迅速入内,只见于荒乱中一片净土,于寒夜之中一派温清。遥想当时与刘芝、刘仓三人自海陵郡一路北逃,他亦是历尽千辛万苦,也曾风餐露宿,几乎心死身灭。而今再度栖身荒野,却已是人物两不同。
前尘已然覆去,又何必执着一念。佳人若此,又怎可相负。
“莹儿想知道我的过去?”二人并肩半卧,谢治望向燎燎篝火问道。
马莹儿忽而坐起,内心遽然翻涌,遂看向谢治道:“谢哥哥是想要告诉莹儿了?”
谢治亦转头看向马莹儿,只见佳人双眸泛起涟漪,遂心中一暖,报以微笑。谢治稍作停顿,应想该从何说起:“我曾与越国凤阳郡主邹玉定有婚约!”
“邹玉?”马莹儿从未听过。
“如今却是南朝太子妃!”谢治道。
郡主?太子妃?马莹儿早已看出谢治非凡俗之辈,却不想竟能和王室有所联系,不觉暗自低头,细细聆听,默默不语。
“我本是南朝陈郡谢氏子,姓谢单名治,或许莹儿该唤我治哥哥。”谢治淡淡说道。“治哥哥”原是玉儿专用称呼。
“两年前,谢氏为朝廷所害,我被逼率部逃亡南朝山阳郡,与越地仅一江之隔!”
“怪不得谢哥哥用兵如神,原来早是一方将军。”马莹儿轻声笑道,忽而又道,“哦,不治哥哥。”言毕忽又神色黯然。
“我本意与越人结盟,共抗南朝,却阴差阳错之下与凤阳郡主一见钟情,在此之前,我从未与其他女子交往。”谢治道。
“一见钟情”,马莹儿心想,这不正是她看谢治如此吗?
“却不想天不遂人愿!南朝大军来攻,我寡不敌众,部将拼死护我出逃,辗转才入萍州军。亦是去年探马来报,正是我兵败之日,南朝皇帝以一顶红轿将玉儿接至建安皇城,成为太子妃。”陡然道出,谢治心中仅是微有涟漪却无波澜,着实令其骇然。
“原来治哥哥少年将军,亦意属郡主,难怪不愿接纳莹儿。莹儿乃山野末吏小民出身,是莹儿不配!”马莹儿侧过身去,瞬间滑落两行热泪,抽泣道。她不知道什么陈郡谢治,亦不晓得谢氏因何被害,她只知早在其父起兵之前,将军便已是将军。
“我已是无亲无故之人,若说不配,也当是我不配莹儿。”谢治急忙回道。他仅讲了一部,马莹儿已然心绪大乱,故而便不再讲。
“郡主美吗?”良久,马莹儿背身问道。
谢治闭上眼,玉儿立刻又浮现眼前:“姝娥妆玉靥。”他不禁吟诵道。
马莹儿虽不善文墨,却依然听懂了这句,因而仿佛是听得自己心裂之声。
“今日却为何要讲?”马莹儿怨道。
“莹儿待我之心,我又岂能不知!前有助我夺肃州之劳,后有守兴州之功,我无以为报!”谢治道。
“若是报恩,治哥哥大可不必委屈了自己。御敌守城,本是莹儿分内之事。”马莹儿依然泪流不止。
“莹儿误会我矣。”谢治抓耳挠腮,却不知该如何说明,儿女情长真真难过沙场征伐。片刻,才又道:“治身负血海深仇,自知前路凶险,今生本不欲再谈情爱。然一年来相处,莹儿不离不弃,治亦心生爱慕。如今我萍州大军占三州之地,已是一方诸侯,可进可退。故而我才敢向莹儿表明心迹。”说罢,谢治忽然起身,誓道:“此生我若有负马莹儿,当人神共愤,死无葬身之地。”
马莹儿闻言,慌忙起身,伸手捂向谢治嘴上道:“治哥哥何须如此毒誓,莹儿信你!”
谢治抓住马莹儿玉手,放置自己胸口道:“莹儿明白便好!”
马莹儿依旧泪眼涔涔,只是心境已大不相同,先前慌张、委屈、怨愤已然一扫而空,苦守多时,此刻终于拨云见日。
夜深,二人席地而卧,马莹儿依偎谢治胸前,娇声问道:“若郡主他日再次寻来,治哥哥又当如何?”
谢治淡淡回道:“伊人已去,往事不可追忆。况且深宫大内如同金玉囚牢,她已是无路可逃。”
世事无常,岂是凡人所能预料!
启德二十三年初春,建安城内节气未散,一派祥和。然皇宫大内,启德帝终是沉疴难返,一病不起,太子妃邹玉遂自请侍疾皇帝榻前。
虽是仓促,却已是不可不为,邹玉暗下决心。一日,邹玉撤去宦人宫女,持参汤入启德帝寝殿。
“父皇,儿臣服侍您参汤,万望父皇保重!”邹玉笑道,舀取一勺便向启德帝嘴边送。
启德帝微微翕开双目,满是欣慰。时至暮年,终享天伦,王朝有继,天下无恙,可以瞑目矣。
“辛苦玉儿!”启德帝饮下一勺,细声道。
“玉儿?”邹玉忽而一笑道,“先父亦是这般唤我!哦,对了,还有治哥哥也曾如此唤我!”
“谁?”启德帝忽然瞪大双眼,竭力问道,这一字,皇帝至死无法忘怀!
“父皇不晓得?早在我入宫之前,便与昔日虞侯、广陵军主帅、陈国公世子谢治定有婚约!若不是南朝大军压境,父王被刺。哦,我的父王遇刺,我那傻哥哥还以为是治哥哥所为。玉儿却想应是陛下杰作。”邹玉徐徐站起,将半碗参汤倒进痰盂,冷冷说道。
“你——想做——什么?”启德帝惶恐道,“来人——!”然皇帝已全身绵软,气若游丝。殿门紧闭,太子妃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做什么?玉儿一介女流又能做什么?不过是依仗太子庇护,父皇恩泽耳。”邹玉笑道。
“不要——伤害——甫儿!”启德帝已无力嘶喊,更无力起身,只得哀求,一串老泪自眼角滑落枕上。
“前人造孽,自与后人无忧,父皇尽可安心。只是玉儿亦有一忧!”邹玉噗呲笑道,“玉儿至今仍是完璧之身,只怕王朝无以为继。”
“啊———!”启德帝终是呼出最后一气,渐渐归于虚无......
邹玉死死盯着启德帝遗体看了半晌,热泪盈眶,仰天叹道:“治哥哥,玉儿已帮你报了一桩仇了,你在天有灵,应当欣然矣!”遂推开殿门,大呼:“陛下驾崩!”众人尽皆伏地跪拜哀嚎。
因已有所准备,丞相南公立即率群臣拥太子王甫临朝登基,依制称昭德帝,奉邹玉为皇后,世称昭后。昭后投桃报李,借皇帝旨,奉南公为“皇伯”,口口“相伯”以称,令南公欣欣然。
启德帝治丧百日,昭后代帝拟旨:举国戴孝,停一切歌舞,勿使兴兵甲。
靖国公暗暗叹:有女若此,其大业难成,百日不得动兵,岂非是坐以待毙?
千里之外,谢治已与马莹儿抵达黄海之滨,见水波澹澹,谢治欣然吟道:
双骑东去百千难,踏雪披霜为哪般?
晴空白浪青碧海,高崖褐石莹岩磐。
纵横快马多春色,笑语人生无慨叹。
歧路百折终相见,不辞美景落荒滩。
马莹儿初识情郎文才,惊讶不已,诗中带其闺名,定是情郎刻意为之。如此文武双全之人,真世间罕有,庆幸之余亦不免忧虑。
二人遂于东原郡留宿一夜,不想刚入客栈,便闻门外齐声高呼:“恭迎孙指挥使巡察东原。”谢治出门一看,竟是东原郡守方淖率本郡一干文武于门外跪迎,心想定是当日处置上原郡后,使各方得了消息。谢治忙上前扶起,引入屋内详聊,方淖携本郡一应鱼鳞册供谢治审阅。谢治收下,交于马莹儿,兀自与方淖相谈郡内治理。
边陲小郡,消息闭塞,却也免于战祸,倒算安定。民风淳朴,安居乐业,更有黄海美景,可谓是世外桃源。谢治此来东原郡城中,本只是歇脚,小住一晚便欲返回兴州,既已叨扰地方,也只好多留几日,以便察查。连日走访,亦确如郡守方淖所言,谢治心甚慰,便邀其来日回州中述职,可以一唔。方淖叩谢,亲送二人出城西返。
方还兴州,谢治本欲向众将说明其与马莹儿之事,却不想谭谊先报:南朝皇帝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