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叔胤撕碎了第四张麻纸。
秋意渐浓,秋天的凉意,只能在章叔胤的体表掠过,反而使得他内心的燥热更加难当。
他不断地书写,写不到半页,就停下笔,在院中狂乱地行走,而后返身去撕碎麻纸。
一惯吝啬的章叔胤,完全忘记了麻纸的难得。
顾一凡没有打搅他,任由他发泄情绪。
魏晋后期的狂士醉生梦死,嗑药疯癫,还不是无法与时代苟同。
崔玄籍说章叔胤缺了些圆润,什么圆润,不过是要学会自己给膝盖抹机油而已。
吏者,人前强横,代价是官奴,官者,为上官之奴,如此而已。
学不会,又如何为官?
顾一凡知道章叔胤必然是学不会了。
章叔胤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对着顾一凡说:
“今日便是月底,我这乡贡,还能为你做一点事情么?”
说到乡贡这个词,他的音调也高了些,嘴角露出嘲讽,还有些无奈的表情。
这个表情,和多日之前,顾一凡提到天道的表情,如出一辙。
不等顾一凡回答,章叔胤自己就说:“我甚至很可能已经不是乡贡了。”
顾一凡眼神盯着手里的樟树树枝,轻轻叹息道:
“你应该知道,也许还没有到这一步。”
章叔胤这次没有争辩。
屈突氏在崔玄籍家中掌权,显然已经被证实,那么崔恽来要的方略策,必然是套取无疑。
至于崔玄籍知道与否,赞同与否,其实未必有那么重要。
与所谓的骗文章这种事情相比,崔家的声誉还是要重要一些。
屈突氏真的做出点什么不端,崔玄籍也只能在家内训斥几句,在外还是必须掩盖。
换做章叔胤,也会这么做,不是还有亲隐这一说吗?
怪只怪,章叔胤份量不够重,不是世家子弟。
那就休要提什么公平了。
“你还打算去长安吗?”顾一凡问道。
“为何不去?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处。”章叔胤的回答,并不是那么坚定。
顾一凡却只是随口问问,想和他说说话,排解书生心中的郁结情绪。
这个书生定然是……要死在睦州的!
顾一凡心中有些痛。
来到这世界,顾一凡居于庙堂之上,远隔江湖千里,坐于帷幕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往来都是豪杰之士,言谈之间,天下喋血。
他身具仙人之名,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溅落半点血腥。
当年李秀宁身死,他还在邙山,走脱不得,也未曾近身。
如今,还是第一次,要眼看着面前的书生,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究竟这就是历史,还是因为顾一凡的缘故呢?
顾一凡道:“晚间,我能应付得,你只管在草庐中,不要靠近我就好。”
章叔胤莫名其妙地无声笑笑,从地上坐起来,默默地收拾笔墨纸砚。
他很大气地将砚台中的残墨撒在地上,然后把书本和竹简一一收好。
这时候他说:“这可是芒砀山文石,可惜明珠暗投了。”
顾一凡背对着书生,眼中的精光闪过。
芒砀山的文石,质地细腻坚硬,纹理清晰,花纹美观,制作的砚台,磨墨如锉,滴水三日不散,蓄墨十日不耗。
顾一凡懂得书生的心灰至极。
但是此刻,听到芒砀山,顾一凡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芒砀山在砀山县城北,据说古代有芒山和砀山,传到后世,却只有砀山,芒山就是寻不见,只有一片大泽。
后人觉得是古人搞错了,但是在这一刻,从书生口中说起,顾一凡突然感到有些不对。
自从协助大唐皇朝建立,顾一凡就能感应天道变化。
就如现在,袁天罡在扬州大都督府借天机,婺州的顾一凡,立即有所感觉。
这就是感应天机的说法。
芒砀山,能够让顾一凡心有所感,也必定有不寻常的地方,能够影响到天道,有机会得去仔细看看。
顾一凡正在沉思,书生章叔胤吃惊的话,惊醒了他。
书生说道:
“这,这是什么?难道是要下暴雨么?”
顾一凡抬头一看,忍不住也站起身。
依旧晴朗的天空,出现了一抹阴云,就那么一小朵,径直落向北边的婺州城。
远看,就如仙人泼洒的砚台中的一点残墨。
这几滴残墨,在婺州城上空坠落,似乎遇到琉璃的阻碍,弹了一弹,有些不甘情愿地散开。
婺州城的上空,暴风骤起,将残墨带着旋转起来,转得几圈,就如雨伞上的水滴,向四面八方飞了出去。
顾一凡略微点头说:“嗯,还是有点手段,就不知道是哪一个门派的掌教。”
这等手法,使用天地元气的手段,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没有任何蓄势作态,随用随收,挥洒自如,在这巫术失传的时代,能够做到这种程度,怎么地也得修行大几十年。
这种人物,放眼大唐,未必有一掌之数。
想不到,区区一个婺州,居然是藏龙卧虎。
顾一凡还在感叹,章叔胤颤抖的声音传来:
“顾郎君,快看,树梢,树梢啊!”
顾一凡收回远眺婺州城的目光,顺着章叔胤的手指看过去。
空中布满了如丝的黑线,像一张渔网,缓缓落下。
黑丝接触到树梢,就像是被树梢挂住,然后不断蠕动 ,逐渐扩大。
这种情景,像极了一滴墨水,滴落在生宣上,逐渐散开的模样。
逐渐散开的黑影,飘落到地面,形成人形。
章叔胤有些惊慌:“这就是山魈吗?这,这么……多!”
只在这一会,这处山岭,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鬼影绰绰,数目比之山岭上的樟树,还要多。
远处的黑影,缓缓向着山下的村庄移动,而草庐近处的黑影,在原地徘徊着。
“这不是山魈。”顾一凡推了一把章叔胤:
“你去榻上,不要惊慌。”
章叔胤连忙慌乱地爬上草庐,有些惊恐地问道:
“它们是什么?要干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一个普通读书人,见到此等异象,恐惧是难免的。
章叔胤马上意识到自己似乎闯祸了。
他话一出口,周围的黑影纷纷转身,向着草庐的院子围过来。
顾一凡安慰道:“没事,你安心就好。”
他右手抬起,随手打了个响指,从他站的地方开始,薄薄的烟气凭空出现,缓缓向四周扩散,直到院落的篱笆才停止。
一道馥郁粘稠的香气,充满了整个院落。
于此同时,院落四周的黑影,纷纷飘起,躲开地面,也不敢与树木相碰。
整个山岭的黑影,都感受到顾一凡精盐的威力。
有些黑影反应不及,或者被树枝灌木拖延了移动,便狂乱地挣扎,然后逐渐消散。
整个过程,都是无声无息。
章叔胤舒了口气,游侠儿好手段啊!
他问道:“这便是你说的道场么?”
顾一凡含糊地点点头,抬头望向天空。
一抹残月悬在当空,月牙如钩,冷光如线。
一点墨迹,在月牙的边缘出现,逐步渲染,将月牙吞噬。
顾一凡冷笑:“天道虽是正阳,这出场的手段,和百鬼行何其相似?正邪之辩,存乎一心,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
随着他的话出口,头顶的墨迹也形成了一片黑云,比之方才婺州城的那一点墨迹,显得更黑更凝重。
其中有丝线光华,频频闪现,传来隐隐雷鸣。
草庐四周的黑影,越发惶恐,疯狂逃窜。
惶惶天道,对四野的百鬼宿敌,视若未见,全部凝聚在一起,眼看就要对着顾一凡劈降下来。
顾一凡两手一摊,笑道:
“一滴龙涎香,半世沙滩情,送君九万里,犹恨不屈膝。”
章叔胤听到这几句,不知道何意,只觉得顾一凡此刻嗓音苍老,意兴索然,全然不像个十八岁的少年郎。
他也曾被人欺骗过么?
章叔胤忍不住有些同命相怜之感,正想抚慰几句,只听到顾一凡声音变得狠厉起来。
他定神一看,游侠儿双手展开如抱球,目视上方,头发垂落无风而动,口中喊道:
“追杀二十余载,你还真当老虎是病猫了,今日便给你一个教训!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