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小娘子下山,章叔胤依旧在奋笔疾书,气血逐渐上涌,面色越发地红了起来。
顾一凡站在一边,瞥了一眼,看到他在写状子。
开篇写的是贼道士李晃窃官位,构陷忠良,断绝民众赈济活命之路,污蔑皇朝爱民之意。
后面却渐渐写乱了,提到纲常伦理不可乱,但是没有指名道姓。
对于屈突氏掌家,章叔胤已经深信不疑,由此自然也认同了顾一凡的骗文章一说。
至于崔玄籍是否参与其中,已经不再重要。
治家不严,嫡庶不分,已然是罪,当其位,不能谋其政,更是不忠。
再怎么说,崔玄籍都是难辞其咎。
而顾一凡此刻,却有了另外的看法。
长安宫中才有的龙涎香,长安珍稀的荀令十里香,灵宝派的宗门秘法,高阳公主的面首,都会聚到睦州。
这可不是一个庶女屈突氏能够参与的事情。
而且后世的房遗爱谋反案,和屈突氏、崔家可是毫无关联的。
甚至长孙无忌的重要帮手,崔敦礼,在这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即便崔敦礼是博陵崔氏,不是清河崔氏,也足以说明清河崔氏并未参与其中。
更何况,崔义玄的儿子,最终会成为周朝武帝的宰相,可见清河崔氏并没有在该案中掺和。
那么同为清河崔氏的崔义玄,自然也是置身事外的了。
这里面,应该是别有内情。
顾一凡说道:“章郎君,你只怕是过于义愤,屈突氏虽然掌家,但是要说她有让儿子取代你的心思,现在还是证据不足的。”
章叔胤停下笔,平淡地说:“这般事情,还需要证据吗?”
他放下笔,转身正对顾一凡,说道:“屈突氏不过是个庶女,哪会懂什么礼义廉耻?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得?他既然治家不严,又何谈治政?”
章叔胤显然是出离了愤怒,语气反而平淡,并没什么慷慨激昂的语气,连提到崔玄籍,也用他字代替。
尊之深,责之切。
“崔玄籍或许有些问题,但是冒领学生功名这等事情,他崔家应该还是做不出的。”
顾一凡说道:“而且,你也说了,你的解状,已经报给吏部,又如何能更改?”
章叔胤冷笑着摇头说:“贼妇之心,在沟渠中暗地里蜿蜒,怎么个做法,这哪是高洁之士能知道的呢?”
顾一凡其实并不认为章叔胤说的不对,但是因为厌恶,而不去深入了解,就轻言结论,同样是不正确的做法,也会招致祸患。
他劝慰道:“就算你说的对,不了解她具体的做法,又怎么防范呢?她是从哪里下手?又会伤及哪些人呢?这些不得不去认真考虑。”
“简单地认定了,却不知道原委,岂不是放任她作为?”
章叔胤闻言一愣,思考一会,也觉得很有道理,说道:
“所以,我这不是在写状子吗?”
“写状子没有用的。这件事情明显已经牵扯到长安。你可知道,那个李晃,可是与……长安的高官多有勾结,状子递上去,只怕难以奏效的。”
顾一凡没有说出高阳公主的事情,继续说道:
“况且,长安一来一去,时间太长,如果屈突氏真的失去了理智,胡乱作为,只怕出了事,想救都是来不及的。”
章叔胤眉头紧锁,觉得游侠儿说的很有道理,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口中喃喃自语:
“我父母早逝,身边亲人唯有小娘子和陈大娘子,若是有手段……”
他停下话语,眉头一挑,对顾一凡说道:
“顾郎君,这几日就是月底,你当真再不会有大难么?”
顾一凡摇摇头,章叔胤接着说:“我家小娘子温婉,而她的姐姐,性情刚烈,是个有担当的,李晃逼迫王家,我担心陈大娘子会顶罪,保全王家。”
顾一凡没有说话,他心中也认同这一点,甚至害怕不是这个结果,否则,他所掌握的历史未来,就全乱了。
他虽然叮嘱陈硕真,切记不要顶罪,但是既然陈硕真学了灵宝派法术,那只怕她会另有打算。
更何况,在荀令十里香中加入龙涎香,其作用就是解决十里香遇湿气溃散的问题。
换句话说,这是跟踪用的香料配制。
长安来得人,也许是李晃,或者是那个师父,正在试图引导陈硕真的命运。
只是,顾一凡不明白,引导一个未来的起义军领袖,是何用意?
或者换个角度,对陈硕真的至阴之体,是不是有什么图谋?
仅仅只是为了与朝中的谋反相呼应吗?
这又与八竿子打不着的屈突氏有什么关联?
是怎么把一个赤忱的书生,卷入到起义中去的呢?
而顾一凡出现在这里,到底只是一个偶然,还是天命所归?
章叔胤正在期待地看着顾一凡。
永远不要相信偶然!
顾一凡点点头,决定去睦州一趟,看看究竟。
章叔胤面露喜色,弯腰行礼。
顾一凡正要去扶,突然咦了一声,抬头看向天空。
婺州城上空,天道真气磅礴,婺州城外的山野,青煞漫天,而如今,正在发生改变。
婺州城的天道之气,扩散开来,压制住青煞之气,缓缓覆盖整个婺州。
顾一凡连忙单手朝天一指,浑身烟气弥漫,蒸腾而上,到了半空,无声地炸开,扩散开如华盖,接着徐徐落下,把这一片山岭全部笼罩。
天道之气衍生而来,也覆盖在这片山岭,与顾一凡的烟气相缠,频频震动,最终很快平稳下来。
袁天罡终于还是出手了。
他并没有消极地等待隐龙现世,而是开始主动搜寻顾一凡的踪迹。
“我此时无法动身,须待月初再出发。”顾一凡对章叔胤说道。
章叔胤只当是顾一凡担忧月底,觉得也不在乎这几天时间,当下点点头。
他回头又拿起笔,想了片刻,放下笔,拿起麻纸,撕了个粉碎。
他说道:“我父临终,唯盼我金榜题名,如今,儿子不孝,权贵当道,我贫民之家,哪有什么仕途?”
他随手丢弃碎纸,愤愤说道:“羞于与之为伍!”
顾一凡看在眼里,没有太多感慨。
章叔胤为人至刚易折,不管在什么社会,不能和光同尘,都走不得仕途。
天下是皇朝的天下,官员是皇朝的官员,为万民谋官,必为皇朝所不容。
小吏对官员负责,官员对皇帝负责,皇帝对自己的皇位负责,这里面从来没有小民的位置。
所谓爱民如子,得民心者的天下,这里的民,不过是管理和世家,和小民根本不是一回事。
大唐盛世,为后世所敬仰,但是与当世小民,有什么关系?
睦州婺州百姓的生死挣扎,犹如其他州中尚且活得下去的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袁天罡要保大唐万世延绵,决心除掉顾一凡,擅自分散城镇天道正气,在全州搜寻顾一凡。
如此一来,婺州城中天道薄弱,婺州城外青煞被压制,魔物必定趁势而起。
届时,婺州城内外百姓,少不了遭受魔物屠戮,毕竟是惨不忍睹。
而这个结果,又与袁天罡有何关系,有何不妥?
牺牲一州百姓,诛杀顾一凡,保大唐万世基业,这些百姓难道不该因为牺牲自己的几条性命,为国朝出了力,而感激涕零,再三拜谢吗?
想来即便是其他州的百姓,也应该是拍手称快,躬身对着婺州百姓的坟茔赞不绝口吧。
好一个煌煌天道,好一个盛世乾坤。
好一个大义凛然,舍民报国的忠君爱国志士。
顾一凡冷淡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苍穹,看到了袁天罡的壮烈激情,更看到他眼角流下两滴爱民的泪水。
袁天罡,公忠体国,当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