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叔胤随口说道:“大有蹊跷?如何有蹊跷呢?”
顾一凡此刻有些走神。
当初,他知道李秀宁是巾帼豪杰,所以才传她香箓之法,想来不会辜负了这门术法。
哪知道,后来李秀宁居然是靠着香箓之法,组建的娘子军,多用仙法,虽女子也是概莫能敌。
这件事搞得顾一凡很是困惑。
到底是顾一凡的帮助,导致了李秀宁得到强悍的娘子军,还是因为李秀宁必定会崛起,所以才有了香箓之法呢?
这其中到底谁是因,谁是果?
而如今,章叔胤明显是个热忱而单纯的书生,最后却造反了,会不会是因为遇到他顾一凡,灌输了一堆不合当世的理论,才觉悟了,导致了造反呢?
尤其是听到章叔胤说道,你怎么看的时候,顾一凡更是生出了匪夷所思的念头。
这种念头的荒诞,让他甚至都觉得自己疯了。
章叔胤见顾一凡发怔,还以为把他问住了,主动给他找台阶下,说道:
“虽然小妾有些刁蛮,但是崔参军是名门之后,大族世家,家道威严,嫡庶之别,视如大防,小妾的念头固然会有,崔参军会压得住的。”
他做了结论,算作这个话题的收尾:
“你也别多想了,你与崔参军多些交道,也就不会有此奇怪念头的。这也怪不得你。”
大唐的乡贡,婺州只有一个,那名份和地位,远比后世高考状元牛气多了。
这可是公务员考试,而非普通高考。
若是将来得中进士,更是人上之人。
且不说章叔胤文采功课,很有可能中第,就凭现在的乡贡身份,也是可以免去很多徭役赋税。
陆家说起来是举荐他,养着他,实则从他这身份获利甚丰,百倍于养他的费用。
所谓乡绅故旧,背后都是利益的算计。
如章叔胤这般人物,当真是往来无白丁,与一个游侠儿交好,已经是异数。
由此可见章叔胤当真是赤忱君子了。
顾一凡此刻回过神来。
他可没有一个游侠儿的自觉,不要说什么乡贡,刺史崔义玄都没放在眼里。
当下皇帝李治,当年在他膝下玩绣球,还尿了他一裤脚。
当时就被他踢了一脚,哭也不敢哭,就是个老实孩子。
他浑没有把章叔胤给他搭台阶的好意当回事,反而开始循循诱导:
“假如是真的骗文章呢?你从这方面想一想。”
章叔胤面孔一板:“这怎么能假如呢?崔参军高义,假如也是不敬。”
顾一凡转头,暗自白了一眼地面,这才说道:
“说了半天,你就没有想过,崔参军可能压不住小妾吗?”
章叔胤拂袖大怒,怎么说话呢?
这年代说惧内,尤其是说惧小妾,简直是对大丈夫的侮辱,这和沉迷女色有什么区别。
崔参军是那样的人吗?
这个游侠儿是越来越放肆了。
章叔胤虎着脸,不看顾一凡,兀自生闷气。
顾一凡看得好笑,继续说道:
“我且承认崔参军高义……”
“什么叫且,就是高义,崔参军满门高义。”
章叔胤怒吼。
顾一凡哭笑不得。
他太了解唐代的人了。
崔玄籍是功曹参军,是给乡贡定名额,发准考证的主官,在这个时代,那就是恩师。
而对于恩师,那就是亲父。
这就是天地君亲师的伦理纲常,所以章叔胤自然不能容忍顾一凡一再往恩师身上泼污水。
顾一凡理解归理解,但是这话再怎么说下去呢?
他想了会,张口欲言,只见章叔胤恨恨地盯着他,看起来只要再说崔玄籍半个不是,那就是要割袍断义了。
只是不知道这穷书生抠嗦,舍不舍得割破衣裳。
顾一凡忍俊不禁,但是也得忍着。
他不当回事,人家可是拿命来护着的,再这么直接说话,未免太不地道了。
顾一凡转转脑袋,抠抠头发,突然问道:
“你知道凌烟阁吗?”
见顾一凡不再说崔玄籍,提到凌烟阁,章叔胤终于是舒了口气。
凌烟阁供着二十四位开国元勋的画像,这事情自然和崔玄籍八竿子打不着。
刚才顾一凡也说了,崔玄籍的父亲,武德二年才跟随太宗。
他说:“这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知道凌烟阁二十四位的名讳吗?”
“当然知道,有……”
章叔胤突然不说了。
这段时间,尤其是今天,他和顾一凡对话,其实见识了很多奇特的逻辑方法。
有些东西,想不到则罢,看到了就很容易知道其中的道理,从而快速入门掌握。
此刻的章叔胤,已经学会基本的推理,他突然意识到顾一凡提到凌烟阁,只怕是有所指的。
尤其是他默数凌烟阁二十四位的名讳,立即想到了顾一凡要说的意思。
凌烟阁上的各位,都是当朝勋贵,力压当世,即便是清河崔氏,也得退让几分。
刚才顾一凡曾经提到,崔玄籍的小妾是屈突氏,而此刻问他凌烟阁,他一细想,就发现,凌烟阁中就有一位屈突家的。
这个人便是隋末大将,后来投了李渊的屈突通。
想到这里,他冷汗直冒,如果屈突氏是屈突通的什么人,只怕崔参军还真是压不住的。
这样一来,如果真的是骗文章,崔参军未必知晓,屈突氏可能才是主导。
简单来说,崔家做主的可能是小妾屈突氏。
这个问题就严重了。
在章叔胤的眼中,崔参军这就是乱了纲常,夫纲不力,治家不严,畏惧权贵。
这些罪名,放在武将身上,也就是个笑谈,但是放在读书人身上,那可就是大罪。
想到此处,章叔胤禁不住全身湿透,浑身哆嗦起来。
顾一凡有些怜悯地看着他,时代的局限啊,就让我来残忍地给你撕破了吧。
章叔胤哆哆嗦嗦地,尽最后的努力说道:
“顾……郎君,那小妾……屈突氏……不会是司空大人的孙女吧。”
此时屈突通早已经逝去,在永徽初年,重赠司空。
“不是。”顾一凡缓缓摇头。
章叔胤听了,长舒一口气,差点憋死了,他瘫坐在地上,喘息不止。
只要不是孙女,哪怕是旁系,司空大仁终究逝去,当下屈突家虽然还是世袭蒋国公的爵位,但已经不是当朝中枢大臣。
如此一来,贵则贵已,权势可就不足,还不能让清河崔氏过于退让。
当然,若是屈突通的直系,比如孙女,那可就了不得,崔参军绝对是顶不住。
以屈突氏的年纪来看,既然不是屈突司空的孙女,那就必然是旁系杂支。
他拭了一把汗,笑着说:“我就说嘛,即便是屈突氏,那也是小妾啊,崔参军治家有方,断不容她胡乱作为的。”
顾一凡等章叔胤好好缓了口气,才缓缓说道:
“屈突通七十得女,甚为看重,视为掌上明珠,非世家大族不嫁,但由于是庶女,最终嫁给崔玄籍做了妾。”
他停了停,对着呆若木鸡的章叔胤,残忍地说:
“崔玄籍的小妾,正是屈突通的爱女,不是孙女,也不是旁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