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满腹的好奇,眉儿抱着自己的琴,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沁儿的书房。这个东家还真是个怪人,跪拜礼可是世家公子自小就接受的教育,他竟然不喜欢,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沈熠自然不知道眉儿的心思。他吃了几块点心,又喝了一碗冰酪,这才洗了洗手,铺开一张大纸,一边让芸儿帮他研墨,一边回想着《广陵散》的曲谱。他之所以选择此曲,一来是因为该曲旋律激昂、慷慨,与眉儿此前所演奏的《楚歌》所表达的情绪相近;二来是因为该曲充斥着一股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表达了聂政为父报仇的反抗精神与战斗意志,洋溢着戈矛杀伐的战斗气氛,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及艺术性。这也是沈熠引导青楼女子反抗自身不幸命运的一种舆论斗争方式。
《广陵散》共有四十五个乐段,可分为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个部分。正声以前主要表达了对聂政不幸命运的同情;正声之后则表达了对聂政的壮烈事迹的歌颂与赞扬。正声是此曲的主体部分,着重表现了聂政从怨恨到愤慨的感情发展过程,深刻地刻画了他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全曲贯穿着两个主题音调的交织、起伏和发展、变化。一个是见于“正声”第二段的正声主调,另一个是先出现在大序尾声的乱声主调。正声主调多出现在乐段开始处,突出了它的主导体用;乱声主调则多用于乐段的结束,它使各种经过变化的曲调归结到一个共同的音调之中,具有标志段落,统一全曲的作用。
几息之后,沈熠深深地吐纳了一口,开始写了起来。沁儿在一旁看着,沈熠每写完一段,她就在心里弹奏一遍。刚开始还好,岂知到了曲子的乱声阶段,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走到自己的琴案前,旁若无人地弹奏了起来。铮铮的琴声,悲昂的曲调,铺天盖地般地飘进了房中每个人的心里,就连原本沉浸于写曲谱的沈熠也被这琴声和情绪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笔,眯起了眼,专心致志地聆听着沁儿的琴声。
许久之后,沁儿渐渐停止了演奏,叹息一声,背过身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尽管不懂这首曲子创作的背景,但仅凭这些旋律,她已经感受到了无尽的震撼,眼前似乎也浮现出了《广陵散》所描绘的“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画面,这才情不自禁地演奏了起来。
琴声已经停了,可在场众人似乎都还陷在琴声中,久久回不过神来。沈熠是在场众人中唯一一个知道《广陵散》创作背景的人,自然会更加理解这首曲子想要表达的感情和传递的精神。诚然,这个世界虽然没有嵇康和《广陵散》,但有了他写的的曲谱,再加上沁儿以及将来的眉儿的演奏,《广陵散》自然会传之不朽。正所谓:“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日,君子信不当以彼易也。”
片刻之后,为了惊醒众人,沈熠轻咳一声,半开玩笑地道:“沁儿姑娘果真厉害,只是简单地看了一遍曲谱,就能如此富有感情地演奏出来,我差儿点都以为你曾经弹奏过此曲呢。”
“东家说笑了,这首曲子小女子自然是头一次见的。”沁儿道,“或许是由于练琴之人的本能,对于这些旋律有着天生的敏感度,这才在看到谱子后有感而发,将此曲弹奏了出来。对了,东家,还请您不吝告知小女子此曲的创作背景和隐含的故事,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不过是这点小事,何至于称得上‘大恩大德’?”沈熠觉得有些好笑,不以为然地道。
“东家关于‘琴’之言论,请恕小女子不敢苟同!”沁儿突然脸色严肃,一本正经地道。
“在下失言了,还请沁儿姑娘赐教!”沈熠见一直娇滴滴的说话的沁儿头一次露出这般慎重而恭谨的神色,虽然觉得有些好奇,但还是端正了身子,收起了笑容,正襟危坐道。
“琴者,器也,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系政教之盛衰,关人心之邪正。”沁儿指着自己的琴,肃然道,“琴身头广尾狭,象征尊卑有别。面圆法天,底方象地,合‘天圆地方’之说。底部又有‘龙池’‘凤沼’二音槽,象征天地万象。‘龙池’长八寸,象征连通八风;‘凤沼’长四寸,象征贯合四气。琴身长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琴有散音、泛音和按音三种音色,象征天、地、人三才相合。散音刚劲浑厚,泛音轻盈缥缈,按音或虚或实,或清越明净,或沉浑洪亮,变化多样,优扬动听。
琴有五音,乃宫、商、角、徵、羽,象征君、臣、民、事、物五种社会等级。宫音和平沉厚,其音雄洪;商音动玱以凝明,上达而下归于中,开口吐音,其声铿锵;角音圆长通彻,中正而平,其音哽咽;徵音抑扬,嚱然有叹息之音;羽音喓喓而透彻,细小而高。又有七弦,一弦属土为宫,用八十一丝,声沉重而尊,故象征君;二弦属金为商,用七十二丝,能决断,故象征臣;三弦属木为角,用六十四丝,为之触地出,故象征民;四弦属火为徵,用五十四丝,万物成美,故象征事;五弦属水为羽,用四十八丝,聚集清物之相,故象征物;后又加之文武二弦,上法七星,下合君臣之恩。
小女子刚才看您写的琴谱,只觉得结构庞大,情绪慷慨激昂,但乐曲的定弦却非常奇怪,第二弦竟与第一弦同音。正如小女子先前所说,一弦为君,二弦为臣,两者本应有天壤之别,如今臣与君两弦同音,会被视为有‘反君’之意。这种少见的定弦方式自然引起了小女子的注意,也更加好奇此曲背后的故事了。而曲谱背后的故事多有借古喻今之意,非常值得关注。”
听完沁儿的解释,沈熠内心有了些许触动,沉声道:“沁儿姑娘博闻强识,在下受教了!”说罢,他便将嵇康的生平与聂政刺韩王之事详述了一遍。在场众人闻言,都被深深地触动了。
“好一个狂放不羁的名士嵇康,好一个有情有义的侠士聂政,难怪此曲中既有怨恨凄感、怫郁慷慨之情,又有雷霆风雨、戈矛纵横之势。”沁儿感慨地道,“东家,刚才听完您讲的这两个故事,小女子心有所感,对这首曲子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可否容小女子再弹奏一遍?”
“当然可以了。沁儿姑娘的琴声宛如天籁,若是能有幸再听一遍,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沈熠急忙道,“不过,在此之前,请让我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望姑娘能将此曲传承下去!”
沁儿也有些触动,端起茶杯,与沈熠碰了碰。沈熠方才讲故事时说过,嵇康临死前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这是何等悲凉的心情。如今沈熠将这曲谱写了下来,又说希望自己能将此曲传承下去,不就是希望能以另一种方式纪念嵇康和聂政吗?
放下茶杯,沁儿站起身来,正准备先去换件衣服,却听得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小英打开门,见是先前为沈熠领路的龟奴。问过之后,原来是方迁到了,他特意来告知沈熠一声。
听到方迁来的消息,沈熠让沁儿待会儿再演奏,他要先去跟这位侍郎大人联络一下感情。
沁儿知道方迁的身份,便点了点头,将沈熠送出了书房。她则原路回到卧房,沐浴更衣,为待会儿弹奏《广陵散》做准备。自打小时候开始学琴,先生就再三告诫她:“琴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凡鼓琴,必择净室高堂,或升层楼之上,或于林石之间,或登山颠,或游水湄,或观宇中;值二气高明之时,清风明月之夜,焚香净室,坐定,心不外驰,气血和平,方与神合,灵与道合。”没想到多年后,自己能做到的只剩下“焚香净室”“气血和平”了。
雅间内,方迁正优哉游哉地吃着冰酪呢,见到沈熠进来,立马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来,拱手抱拳,呵呵笑道:“沈老弟,好久不见,愚兄可要恭喜你这楼里的沁儿姑娘成功夺魁啊!”
“方兄客气了,快请坐。冒昧请你前来,希望没有打扰到你的安排!”沈熠也抱拳回道。
“无妨,正好赶上休沐,原本就打算来欣赏一下花魁姑娘的风采呢,正好收到了你的信,愚兄自然要赴约了!”方迁笑道,“还是你这地方好啊,无论吃的喝的,都让愚兄好生羡慕。”
“方兄喜欢就好,今日可要敞开了吃喝,千万不要跟我客气!”沈熠也很懂事地附和道。
“那愚兄可就不客气了,再来一碗这个!”方迁端起没吃完的冰酪,对着身后的丫鬟道。
丫鬟道了一声“是”便退出了雅间,如此一来,房间内顿时只剩下沈熠和方迁两个人了。
“沈老弟,你那两个如花似玉的丫鬟呢?怎么没跟着,这不正常啊!”方迁好奇地问道。
“在门口守着呢,以免别人打扰!”沈熠意有所指地道,“方兄,这冰酪太凉了,还是少吃为好!这楼里如今的师傅可都是被望月楼那边的大师傅调教过的,饭菜的味道绝对正宗。”
“也好。”方迁道,“正好今日下值比较晚,怕沈老弟等急了,愚兄可是连家都没回啊。”
正在两人说话间,先前的丫鬟端了一碗冰酪进来,恭敬地放在方迁面前。正要退出去时,沈熠叫住了她,吩咐道:“去告诉厨房一声,做些拿手的饭菜送来,可千万别丢了我的脸!”
“是,东家!”丫鬟懂事地道。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放在聆音楼也同样适用。自从上次沈熠当众表明身份后,整个聆音楼的人都知道了沈熠才是他们的东家,至于以前的东家,谁还记得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等待上饭菜的间隙,沈熠跟方迁说了一下给沁儿脱籍的事。作为户部的二把手,这种事对于方迁而言简直小菜一碟,只要他传下话去,而沈熠又交够了钱,谁还管沁儿是什么身份。因此,当听到沈熠请他帮忙时,他当即一口答应下来。且不说沈熠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本身就离不开沈熠的帮助。所谓的人情世故,说白了不就是互相帮助吗。
吃过晚饭,沈熠又问了一句朝廷清理盐税的情况。按照他与赵真先前制定的计划,只要上半年的盐税清理完毕,圣朝的盐矿就会全部收归国家,然后由他主持精细食盐的生产销售。可奇怪的是,自从他上次拿着金令箭进宫呈奏“三农”政策时,赵真随口问了他一句,此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事,莫不是盐矿出现了什么差池。
“沈兄弟,你有所不知啊。”方迁一仰头,喝完了杯中的酒,又擦了擦嘴,这才继续道,“山南道那边出事了。陛下派去的巡盐御史被人杀了,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凶手是谁。正因为这事,今日小朝会上,陛下龙颜大怒,下旨将山南一道大小官吏全部下狱,又让三法司协同办案,即日起派人前往山南道调查此事。同时让秦老太师赶赴山南道,负责巡盐。看得出来,陛下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说句不好听的,我朝太祖、太宗皇帝在位时,每年的盐税少说也有五、六百万两。可近两年,每年的盐税只有不到三百万两,也难怪陛下铁了心要将盐矿收归朝廷呢。若是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国库都要亏空了。”
方迁的话至少给沈熠传递了两个消息:第一,经过这十来年的休养生息,有些地方官吏已经开始加大力度贪墨了,否则向朝廷缴纳的盐税绝不会一年少于一年;第二,圣朝地方上可能已经出现了官匪勾结的局面,要不然朝廷的巡盐御史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被杀了呢。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提出的税制改革的事。既然盐税已经遇到阻力了,那其他方面定然也会遇到或大或小的麻烦。难怪赵真这段时间都不找他麻烦了呢,这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方迁哪知道沈熠的心思,自顾自地介绍道:“山南道那地方山高林密,矿藏丰富。根据户部去年的统计,山南道虽然只有六府三十二县,却有大小盐井九十八座,产盐量占据我朝的四成。我朝初立时,朝局不稳,战乱频仍,为了避免内乱,太祖皇帝特命山南道自行开发这些盐井,每年只需向朝廷提供定量的食盐、缴纳一定的盐税即可,至于其他生产经营等事,朝廷绝不干涉。太宗皇帝即位后,朝局内外都已稳定下来了,这才施展雷霆手段,将山南道七成的盐井收归朝廷,其他三成由山南道自行开采经营,但需将收入的三成缴纳国库,同时要接受朝廷派去的巡盐御史的监督。此后,太宗皇帝定的这条规制就沿袭下来了,并推广至其他各道。可随着时间的发展,各道向朝廷缴纳的盐税逐年递减,但盐井的开采却从未停过,近两年尤其严重,这就太不正常了。以愚兄看,陛下也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猫腻,这才决定将所有的盐矿都收归朝廷,意图从根上改变这种现状。遗憾的是,巡盐御史遇刺身亡,就是不知道是哪方势力做的。不出意外的话,山南道这次要死不少的人了。”
“谁知道呢,这些劳心费神的事,还是交给陛下和‘三省’的长官们费心去吧!”沈熠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对了,方兄,过两天我想请你帮忙办理一下名下几处产业的交割手续,但刚才听你说到盐税的事,担心你的时间紧张,故而提前问问。想必你也知道,我马上就要成亲了,到时候就要去同安县了。因此,我想将京都这边的产业转给舍妹沈煖,当作她日后的嫁妆。为了让她能早些上手,我打算在离开之前就将此事办妥,因而要麻烦你周旋一下了。”
“沈老弟放心,愚兄即便再忙,这点事还是能挤出时间办理的。”方迁笑道,“这样吧,等休沐结束后,你让你那个管事带着一应契书来找愚兄,我让下面的人一定给你办理妥当!”
“那感情好,我就先在这里谢过方兄了!”沈熠拱手抱拳,哈哈笑道。有了方迁的承诺,这桩事他也可以从自己的日程本上划掉了,接下来就只剩下长乐府那边的茶山一事了。
一炷香后,丫鬟送来了八菜一汤。方迁随口跟沈熠客套了一句,就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
看着方迁这副吃相,沈熠也有了食欲,跟丫鬟要了一碗米饭,便拿起筷子陪他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