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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节 艳梦(1 / 1)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老渠柳的这个傍晚,却不是人间好时节。

虽然没有闲事挂心头,但有事关全村生命的大事,把人堵得喘不过气来。

可以抛弃一切,以致生命的汉子们,在村口,面对自己的甜蜜负担、生命中不可割舍之重,他们犹豫了,再也没有舍身一剐的勇气。

他们把目光集中到粪堆身上。

他们也知道,粪堆的承担比他们还要沉重。

他们有的,粪堆都有,粪堆还比他们,多担了一帮傻穷傻穷的兄弟。

但是,他们还是都看向了粪堆。

他们下不了的狠心,拿不定的主意,就一股脑都推给粪堆。

让粪堆咬碎自己的牙,豁出大伙的命,刀山火海,反正大伙一起趟。

粪堆掂量了片刻,在儿女情长和英雄气短中间,劈开一线天,但愿有生机崩现。

他下定决心,就不会再慌乱,舒了一口气,笑着道:

“回去,咱先别嚷嚷。

一户出一只公鸡一坛酒……

按这过年的规矩,把这风雨飘摇的年,咱提前过了!”

“好!”这群汉子,齐声一喝,竟隐隐有军旅的气象。

粪堆摇摇手,示意他们各自准备,自己径直去往老祖那里禀报。

孩子们也被这喝声惊动,纷纷跑来,跟他们的父亲撒娇取闹。

转脸的空,村口的人间烟火气,浓郁得推不动,也拨不开。

历练了人生大浪的老人们,嗅到了一丝不安。

事出反常即为妖,这不对呀!

往日,汉子们在地头吃掉晚饭,还要再干个上半夜。

往日,这些老幼妇孺,已被招呼着,套上牛车去地里头拉麦捆。

往日,累得半死不活的汉子们,发个声都不愿意,哪来这么高亢地暴喝……

但谁都没有出口点破。

儿孙们大了,他们有他们的主意。

老人嘛,不给儿孙添麻烦扯后腿就成。

人活一世,走得都是沟沟坎坎、坑坑洼洼。

人老了,没能力了,只剩这把老骨头了,若还能替儿孙填个坑,那就是福分喽。

少年着手处理鳝和鳖。

他捕鱼出身,干这活,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又快又干净。

妇人们开始杀鸡、褪毛、清洗,再切成大块,送给柴垛。

柴垛已在村子中心的广场上,架起两口大铁锅。

柴火业已点燃,熊熊如舌,长长短短,伸伸缩缩,舔舐着锅底,饿了一般,勾起人们的肚里的馋虫。

汉子们张罗着从家里往外搬酒。

粪堆让每家出一坛酒,可每户都不约而同地拿出了所有的酒。

他们知道,这有可能是最后一场酒了。

还留着干什么,便宜“有钱花”那帮龟孙子?

满满两大锅喷香的肉,几十坛辣口的浑酒,和清凉的风,如水的月色,醉倒了老渠柳所有的村民。

最后清醒着忙活的,只有少年和柴垛。

刷洗,收拾,搀扶醉倒的人找个舒坦的地方躺平,给年老体弱、妇女、儿童盖上薄被……

秋夜凉了,别生病才好。

他俩忙到了下半夜,忙到所有的人,包括老人、妇人和孩子,都醉倒在梦乡里,爬也爬不出来……

他们刚要坐下歇息歇息,就听到村口麦场有“哗哗哗……”的声音,一直不停歇。

少年和柴垛跑到麦场去看。

却再也无法淡定。

一道三尺来长的麦粒瀑布,从虚空垂挂下来。

就像虚空里,有只永不枯竭的斗在倾倒。

麦场的麦粒已累积半人高,还在急遽增长。

“你掐我一下。”柴垛平静地道。

……

“你掐我一下。”柴垛平静地催促。

“不好吧……”少年憋了又憋,才憋出个不情愿来。

他道:

“不好吧。

无冤无仇的……”

“啪!”柴垛再也平静不下来,直接扇了少年一巴掌。

她两眼冒光地再次催促,道:

“快点!

这不就有仇了!”

少年边揉着火辣辣的脸颊,边伸出手,掐住柴垛的耳垂,又不敢用力,好似抚捏一般。

“嗯……”柴垛不由自主地呻吟一声,反手又给了少年一巴掌,骂道:

“老娘要清醒,你却给老娘来个艳梦!”

少年被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大大咧咧的女汉子,打得直冒火。

却又不敢说,也不敢乱动,只能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往后挪着身体,想离远些。

哪知,柴垛却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他,一口咬住他的肩头。

少年痛得直咧嘴,却不敢出声,怕惊醒这月色如梦……

这一夜,老渠柳的广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村民,就像一场屠杀之后的修罗场。

只不过,他们是被“惧怕有钱花”这把无形的刀斩杀。

当他们有勇气面对,生命还能回来。

就像负气离家出走的孩子,想通之时就是回归之日。

粪堆是最早想通的。

他一睁眼,就看见少年和柴垛四只眼睛,转都不转地盯着他。

仿佛他再不醒来,四只眼睛就会把他的脸挠烂。

见他醒来,少年和柴垛一人拉他一只胳膊,拖着他就往村口跑。

村口麦场堆积如山的麦粒,遮住了初升的太阳,也挡住了粪堆的目光,塞满了他的胸膛。

在“山”的峰尖,三尺长得麦粒瀑布,仍在流淌,不知疲倦,也似没有终点。

粪堆猛地甩脱少年和柴垛,转身就往村子里跑。

他跑得太急了,跌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好似有只恶狼在追咬。

他跑到广场,见人就踢,嘴里还吆五喝六地骂道:

“都他娘的起来……

小麦堵门了……”

跑到麦场的村民先是傻眼,再是手足无措,最后开始疯狂,疯狂地往家里运麦子。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有一个算一个,车、筐、篮,甚至锅、碗、瓢、盆,能用的全都用上。

只有粪堆骑上村子里唯一的老马,那还是老祖为官时,置办的坐骑,所留下的后裔。

村里人也没打算让他继续传宗接代。

在农活中,马的用途不如牛,甚至不如骡子和驴。

关键,它还吃得挺多。

麦客们的生活拮据,不愿在它身上浪费粮食。

这匹老马,即将成为老渠柳的最后一匹马,活在大伙儿的记忆中。

粪堆老马加鞭,一溜烟跑出村子,好半天才回来。

回来也不栓马,任由老马自在地游弋。

他自己躺在麦山上,表情呆板,一句话也不说。

少年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悄声问道:

“怎么了?”

粪堆见到少年,似乎想起什么。

他起身坐着,仔细端详少年,又伸手去扭少年的脸。

少年左右躲闪,还是被他扭住腮。

昨晚被妹妹打,今天被哥哥扭。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柴垛不知啥时来到少年后面,一巴掌打掉粪堆的手,生气地道:

“哥,你不是真的……”

“瞎说什么呢!”粪堆回斥她道:

“我说正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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