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郡守大人的考核,二郎后来的总结既精准到位又简单扼要,就四个字“今年白干”。
刚刚还喜笑颜开的汉子,顿时脸都拉了下来,有眼皮薄的,眼泪已经流成大雨。
小命大人却还在狞笑,道:
“哪个先来?”
“大人,大人……”
粪堆忙不迭地接过小命大人的话,毕恭毕敬得道:
“启禀大人,我们认输,不劳诸位大人动手,我们淘汰,全部淘汰。”
粪堆可不敢让动手,自己的这帮穷兄弟,哪能禁得起那四个小命从的剑气纵横。
小命从那帮子人,没有人性。
这从他们的小曲里,就能听出端倪。
他们唱得露骨而猖狂:
……
牵你的牛,
赶你的羊,
绑你的猪,
拆你的房,
打死人,
还不抵偿!
……
而他们平时的作为,比这小曲的唱词,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他们有个致命的缺陷,是广大“有命挣”的人,唯一的活路,那就是贪婪。
粪堆终日跟他们打交道,早就熟知他们的脾性,有绝对的把握,精准地按住他们的脉搏。
“放肆!”小命大人竟然火了,怒道:
“郡守大人的命令,是你说认输就认输的!”
对于小命大人的质问,粪堆假装惶惶不安,胆怯地赔笑,并迅速起身。
他把那两桶鳝鱼和甲鱼拎到小命大人面前,再跪倒,贱兮兮地道:
“禀告大人,这可是大五荤的绝佳食材,我是怕耽误诸位官爷……”
小命大人也被这鲜活的野味打动,再也板不住脸,用鞭梢指着粪堆,乐道:
“你个小机灵鬼……”
粪堆连忙陪笑,幼稚又调皮地笑,真像个机灵的孩子。
感谢贪婪!
每当这时,粪堆都会从心缝里蹦出这句唱诺,就好比和尚说“南无阿弥陀佛”、道士说“福生无量天尊”一样。
小命大人刚要抬手示意小命从,把这两桶河鲜提上马,却瞥眼间看见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伏在草丛里,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狗会不会笑,小命大人一时也记不起来,但那狗的似笑非笑,他却十分笃定。
而随这似笑非笑而来的,是从脚后跟儿到头发丝儿,电击一般掠过的一缕恶寒,更让他恐惧莫名。
此刻,小命大人心里升起一个固执而强烈的念头:得赶紧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耽搁。
于是,他立即调转马头,不管不顾,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这……”
看不懂状况的不仅仅是粪堆等麦客,还有那四个阴恻恻的小命从。
他们非常想要那鳝和鳖,但没有命令,他们不敢要。
这若是小命从自己出来,可以毫不客气地收下。
但,跟着小命大人一起,则不同,必须要小命大人的首肯,才可以收。
这是官场规矩。
坏规矩,是要命的事,谁也不会去做。
正当四个小命从在欲望和规矩的十字路口,无法抉择之际,他们同时看到了那张似笑非笑的狐狸脸。
刹那,似白日见鬼一样,吓得奓了毛。
他们一抖缰绳,纵马疾驰,朝着小命大人的马蹄,荡起烟尘的方向。
粪堆和一众麦客,由跪转成瘫坐,面面相觑,不知今天刮得是哪门子风,日头又是从哪个方向升起。
粪堆他们何尝见过“有命花”的人如此狼狈,如此仓惶,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悲伤。
在传统观念里,“有命花”的人若是吃了瘪,必要十倍的血来偿。
“有命花”不吃亏,记过记仇不记恩。
良久。
粪堆转过身,对着跟他一样跌坐在尘埃的兄弟们,颤巍巍、怯生生地商量道:
“你们觉着我哪里做错了?”
没人说话。
说实在的,不是大家谦虚,是确实是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都打心眼里认为,粪堆处理得相当完美。
这里没人能比粪堆做得更好!
大家也纳闷。
明明看见小命大人在开心地笑,怎么会,一转脸,就天翻地转,掉头就走呢?
又过去良久。
粪堆泛起破罐子破摔的犟劲,释然地道:
“是好是坏,是死是活,也不是咱们能决定的。
就我说,死,咱也痛快一回。
该吃吃,该喝喝!
提心吊胆地把自己吓死,真不值。
横竖算,最多一死,管他个球!”
这话最合二郎的脾味,他率先响应,竟从地上站起来,大大咧咧地道:
“粪堆哥说得对!
要我说,干他娘的活计,都回家,捉鸡逮鹅,杀猪宰牛,晚上痛痛快快醉一场。
明天都下老渠,逮鱼摸虾,翻它个底朝天,快活一天是一天!”
要说二郎的话,煽动力十足。
众麦客纷纷跳起来,嚷嚷着就往家的方向走。
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兴奋得上窜下跳,把一身的泥垢,都甩在这群糙汉子身上。
在泥土里刨食的糙汉子们,一点也不不介意。
二郎更是把小黄狗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肩上。
小黄狗就势用前爪扶住二郎的脑袋,高高在上地坐着。
在夕阳西下的秋风里,它却活出了“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滋味。
“……
一不吃你的石榴,
我二也不上楼,
谈心怎么能到你的家里头,
砸砖头为的是约你去溜溜哟
……”
枯燥的回家路上,怎么能没有小曲。
小曲一唱起来,快乐的天性也就释放出来。
向死的决绝转化为及时行乐的旗帜。
持久的压抑喷薄成寻欢作乐的动力。
什么劳累,什么忧愁,都被碾得稀碎。
此时,说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都不贴切。
人之初,性本快乐。
少年和柴垛在后面挑着锅碗瓢盆,还有满满的两桶鳖和鳝。
夕阳把他俩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像在时光里穿梭的两道线,一道向未来,一道在寻求改变。
这个叫老渠柳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
村名的意思就是“老渠边上,姓柳的人家,聚族而居,形成的村落。”
少年入了村,以后也要姓柳,这是习俗,也是“有钱花”的规矩。
那些豁出去一切,要痛快死一回的精壮汉子,来到村口。
当他们看见在麦场上忙碌的父母妻儿,登时心气短了半截,小曲也哑然。
是啊,自己可以慷慨赴死,可父母呢?
他们年老体衰,一生辛劳,也未曾吃过几顿饱饭……
可家妻呢?
她们昼夜操劳,忙完屋里忙外面,活计不比丈夫少干,却还要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
可儿女呢?
他们还年幼,还是个花骨朵,还没有走过生命的四季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