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叟看着手心里的娃娃,那娃娃也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可能娃娃从他眼里,读出了充满爱怜的善意,随即,安心地闭眼睡去。
钓叟左右端详这可爱的小生命,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弄懂他。
正当他冥思苦想而不得法之际,无意瞥见左手腕上的手串,灵光乍现,想到一个可以从侧面验证的方法。
他的这个手串与众不同,整体呈尖锐的直角波浪形,叫做“神龙摆尾”,是鲁班锁中的名品。
钓叟把娃娃揣进怀里,贴身卧好,褪下手串,三下两下,把手串拼成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疙瘩。
木疙瘩的缝隙里,散溢出刺眼的光芒。
当光芒熄灭,钓叟已置身一片草木葱郁的原野。
这里就是真正的八阵图。
“神龙摆尾”手串,就是和老牧手里的八阵图一样的传送阵。
钓叟轻车熟路,身形一晃,已置身于一间小屋内。
小屋内光线暗淡,也没有油灯、烛台之类,只有一张烟灰色的八仙桌。
桌子正中,端端正正摆有一册蓝色封面的书籍,靠近些,能看到书名是墨黑的“名剑谱”三个篆字。
钓叟翻开名剑谱,扉页上,赫然用篆书写着一个大大的“眸”字,玉白的纸,无色的字,若有若无,又无比醒目。
他再翻开第二页,果不其然,是篆书“血影”二字,依旧红得发紫,紫得发黑。
钓叟长舒了一口气,笑得如儿童般天真烂漫:
这么多年了!
“血影”终于被赶到第二页!
钓叟回到古殿遗迹的时候,五儿才悠悠醒来。
她慵懒地睁开眼睛,便有强劲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飞袭下来,她微微侧首,又用手遮住眼睛,才算堪堪躲过。
这是正午了吧?
她猜测着坐了起来,正看到她的护卫圣女,盘腿坐在她的对面,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耐人寻味。
五儿被惊得一激灵,旋即就微笑,打趣道:
“你吓着我了……”
“你该穿上衣服了吧!”
护卫圣女嘴角清扬,似笑又似鄙薄地道。
五儿的脸“唰”地通红,直到耳根,手忙脚乱地就要往身上套衣服。
修行的女人,跟普通女子穿衣不同。
为了在打斗、跳跃、翻滚时,不露隐私,要加穿裈、袴。
系上肚兜,就该穿裈,然后再穿袴,最后是外装,衣、裙、裳,或大氅,或披风,或斗篷。
五儿穿好肚兜,却到处找不到裈。
她看着护卫圣女,护卫圣女依旧一脸的鄙薄。
五儿的脸色渐渐阴沉,对着护卫圣女伸出了手,低声斥道:
“给我!”
护卫圣女蔑视地撇了撇嘴,站起身,边走边嘲弄地道:
“激情上头,扔得远了吧。
慢慢找,我先回去。
别让我们等太长时间!”
她这一走,五儿哪里还有心思寻找裈,胡乱地,把能抓到的衣服往身上穿。
庆幸的是,袴还在,不然,她真要做大家闺秀了,走路都不能迈大步子,否则,光光的小腿,就会露出来。
五儿扎束停当,不敢耽搁,就往驻地赶。
她记得,只要她活着,她就要以人族“天选大将军”的身份,跟域外天皇签署祖皇大陆的交接契约,这场战斗才算结束。
人族营帐的安扎地点,离海边很近。
出了帐篷,就能看到大海,还有锚定在岸边的帆船。
陪同五儿前来的朝臣,都盼望登上那大船,扯起风帆,即可离开九天大陆,离开这个有域外天皇的地方。
日头升至天空正中,还不见五儿回来。
朝臣们等待得焦急,生怕域外天皇收敛不住凶炎滔天,毁弃一对一的约战,发起狠来,就此开始屠杀。
那个疯狗一样的皇者,喜怒无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群养尊处优的朝臣,谁都不愿成为域外天皇祭刀的刍狗,或者,因一个意外的眼神,就被屠戮。
“要不……
我们先走?”
有人如此提议。
旁边的人都支起耳朵,等着这询问的结果,显然,这也是他们共同的心声。
为首的官员还在犹豫,却看见护卫圣女在前,五儿在后,这样主仆颠倒,反常地走回来。
众朝臣迎上前去,护卫圣女侧身让开,悻悻然地站在旁边。
为首的官员,对着五儿抱拳作揖,关心又急切地问道:
“是平是输?”
这让五儿怎么回答呢?
她沉吟着,心里却乱得像一团麻,快刀也斩不断的麻。
“哼!”护卫圣女轻嗤一声,嘲讽地道:
“被干晕过去,算平算输……”
这句话没毛病,但若把“干”换成“打”,就不会有任何歧义。
用个“干”字,就不同了。
在别人听来,这话是很正常的描述,可在五儿的耳朵里,这话说得太露骨,是赤裸裸地挑衅。
前有藏起裈的嫌疑,再加上如今嘴角轻薄地嘲笑,一个“干”字,成了压垮五儿心里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护卫圣女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火光,左右对称地劈开。
她从未想过五儿会对她动手,还这么决绝,这么干净利落。
她既没有思想准备,当然没有丝毫防备。
她死时,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
“砰”,护卫圣女的尸体仆倒在地,呈“八”字形,没有血光四溅,因为切口,已被烧成焦炭。
只有青烟袅袅,馨香阵阵,缭绕着众朝臣惊愕的神情,还有几乎惊爆的眼珠、几乎惊掉的下巴。
五儿没有理会这些呆若木鸡的朝臣,也没有返回营地,只丢下“返航”两个字,便自顾自仓惶地逃进帆船。
她不敢再等了,若把域外天皇等来,任他信口雌黄地乱说,五儿可没有本事,一剑劈死他。
至于祖皇大陆,至于契约,不管了,先走了再说吧。
只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时刻,嘴是两片肉,怎么说都是圆的。
这场不明不白的决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
有护卫圣女的前车之鉴,没有人敢去询问五儿。
那时的五儿是人族的天选大将军,手握人族最强的螳臂当车法阵。
她不说,也没人敢去逼迫她。
五儿自己也想就此结束了吧!
那天的旖旎风光总是出现在她的梦里,她多想早日走出这噩梦的阴影。
可其实,她自己明白,梦里不仅没有恐惧,还有郁郁葱葱的期待、焦渴、难耐。
这比噩梦更可怕,让她寝食难安。
五儿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心里有对师甫的刻骨相思,柔肠寸断。
午夜梦回,她的眼泪打湿了枕巾,那是相思的苦涩,在眼眶里酿出的酒。
不止这些,五儿还有更大的烦恼,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
她多想,多想跟师甫已经拜了堂,已经成了亲。
为人妻,挺着个大肚子,那是幸福,是亲友的啧啧羡慕和殷殷祝福。
而她呢,却只能跟只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躲躲藏藏,见不得天,更见不得人。
自从护卫圣女背叛的事件发生之后,五儿很难再相信别人。
更何况是未出阁的姑娘有了身孕这种事情。
五儿父母双亡,姊妹九人,大多早夭,只剩排行第五的她和老九活了下来。
眼下,她唯一能信任的,只有她的这个九弟。
在她九弟的配合下,几经周折,辗转腾挪,避人耳目,孩子终于生了下来。
五儿早就做了打算,要把孩子送给师甫。
她想,以后终究要嫁给师甫,这个她深爱着的男人。
到那时,孩子自然而然就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那个时候,师甫的师父还活着,白发苍苍、骨瘦如柴,只凭那么一口气吊着生命,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游。
那个时候,师父还被叫着“师甫”的名字,还不是公认的师父。
小门派却难堪的,以一个人的规模,践踏了世代相传的门规。
小门派是圣女大陆土生土长的门派,其历史长到无法追溯。
据说,在人族皇殿迁到圣女大陆以前,整个圣女大陆,只有小门派的师徒俩,再没有别人。
师甫的师父是个以打柴为生的樵夫。
从某种意义上说,并不是修行者。
因为他一生只修习了父善游心法,却从未入门,更别说登堂入室。
以他这个道行,想收个徒弟继承衣钵,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师甫本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却在机缘巧合之下,于父山后山的白月洞中,习得名剑白月光,声名远播。
他的师父见他天赋异禀,竟有无师自通之能,就琢磨着父善游心法必能在他手里发扬光大。
也就有了收他为徒的念头。
师甫本就居无定所,到处混吃溜喝。
因跟钓叟交好,常年流连父山,与钓叟为伴。
若入了小门派,成了父山的樵夫,也算有个安身立命之地。
两人可谓一拍即合。
五儿来到父山时,师甫的师父、钓叟、师甫三人,正在小屋门前地大槐树下,架柴烤鱼。
旁边有个白白嫩嫩的可爱胖娃娃,就像是细腻的白瓷做的。
那白瓷娃娃还不会走路,在地上爬呀爬呀,乖巧地自己玩耍。
虽然五儿用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还是被师甫一眼就认了出来。
师甫的神情,是欣喜若狂里夹杂着不可思议。
朝思暮想的人儿,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梦一样的不真实,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师甫紧走两步,来到五儿面前,嘴唇有点颤抖,道:
“你……我……”
五儿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把襁褓里的孩子塞给他,转身就走。
“这……”师甫蒙住了。
钓叟走了过来,看到襁褓里的孩子,有着大大的一张蛤蟆嘴,猛地一怔,连连往后退了两三步,脸面霎时变成像猪肝一样的酱紫色。
师甫的师父却大笑起来,嘴巴裂开,像棵老树爆开皮,道:
“想我小门派,常苦求一徒,而不可得。
今天,竟有人送上门来。
兴旺之兆啊,兴旺之兆啊……”
他竟然就此与人间别过。
师甫明白老头子的苦心,他这是用生命,给自己打造了一挂台阶,令心气平顺的台阶。
父山人少,没有那些闲言碎语,自己想通了,就会一通百通。
借着坡就下驴吧。
师甫秉承小门派的传统,收了这孩子做徒弟。
小门派依然只有两个人。
师甫曾经问过钓叟,道:
“你说这孩子是她的吗?”
“若是她的,你还爱她吗?”
师甫沉吟良久,把自己的爱放在心上反复称量,不得不怨恨自己的不争气,和对爱的执着,苦笑着道:
“深爱!”
“那你就当是她的。”钓叟这话貌似敷衍,实际却是最两全其美的心态。
爱就要认命,既要爱她的容颜如花,又要爱她眉梢的小痣。
天倾东南、地陷西北,天地尚且如此,世上又哪有美玉无瑕呀!
钓叟说完就要走,不想就这个话题,过多纠缠,却被师甫拦下。
师甫道:“给这小妮子起个名呗。”
“你都说是‘小妮子’了,那就叫‘妮’。”
“妮。
不错……
你那个,是不是就叫娃娃?”
钓叟反倒没想过这个问题,被他这一问,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江流谷里,百花杀战阵中,那个白衣白扇的翩翩少年,道:
“那不行。
哪能这么随意。
嗯……
我那个呀,叫‘少年’。”
山上樵夫,山下钓叟,两个娃娃,还有那条像狐狸一样的小黄狗。
五儿以为时间能清理一切的痛苦记忆,激浊扬清,沉淀清淤。
之后,那条清澈的人生小溪里,只会有几条快乐的小鱼,俶尔远逝,往来翕忽。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五儿的心里又装满了,那个贤妻良母的梦想。
她看着师甫对妮的疼爱,甚至到了宠溺的程度,也就确信无疑,坚定地相信师甫深爱着自己。
她决定要嫁给师甫。
为此,还建造了东小楼,留她与师甫婚后居住。
只是五儿并不知道,时间能乂除杂草、斩断根脉。
可往事却如一颗种子,它总要发芽,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这也就是,快乐总是很短暂的原因。
人啊,只有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才能最终微笑。
不是因为你战胜了往事,而是往事不论如何得葳蕤,已与你无关。
逃出往事的罗网,佛曰解脱,往生极乐。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沐甚雨,栉疾风,都为解脱。
五儿却不得解脱,只因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木盒,安安静静,躺在她床的中央。
木盒里是一条裈和一封信。
裈是她在古殿遗迹丢失的那条。
信是以域外天皇名义写的,约她在大海深处的黑窟窿岛见面。
五儿突然很想这个蟾蜍一样的男人,想极致的放纵,那是无限冲上云霄的快乐,最真实,与世间其它快乐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