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艾米丽一动不动地站立在两个男人当中。像一堵墙头,挡牢在阿普的身前,
宝宝吃惊地看向艾米丽,呆了一呆,怒了,朝艾米丽吼道:“让开。”
艾米丽没动,像一头护犊的母鹿,
宝宝一手握拳,一手把艾米丽拉开,要朝阿普冲去。
艾米丽从来不曾看见过如此暴怒的宝宝,甩开了宝宝的手,逼视着宝宝,像看一个陌生人。怒叫着:“住手。”
宝宝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艾米丽如此的绝情,艾米丽这一甩手,似乎在宣告已经离自己而去,这一逼视和怒吼,无疑像是一根刺,刺进了宝宝心里,宝宝心头颤栗了一下,感到一阵疼痛,拼尽全力朝艾米丽吼起来:“艾米丽,侬是我老婆。”宝宝的声音震得整条走廊“嗡嗡”直响。
艾米丽却再一次也用中文对宝宝讲:“放下拳头。”
颜面扫地。宝宝感到脸面被按到了地上摩擦,宝宝忍着心的痛楚,努力维护着作为男人的最后尊严,也像是对艾米丽最后的通牒,宝宝再一次大声地吼叫着:“听懂伐,侬是我的老婆。”声音变得嘶哑了,透出撕裂般的痛。
艾米丽还是一动不动。
宝宝忍受不了,一步跨前,弯腰,俯身,要把艾米丽抱起来,宝宝简直想把艾米丽一下子扛到肩上,驮着艾米丽回家。
艾米丽猛地一闪身,躲开了。
正在弯腰俯身扑向艾米丽的宝宝,突然没了支撑,“噗通”一声冲向了地面,栽倒在了地上……
艾米丽惊叫着朝宝宝扑去。
宝宝返身一把推开艾米丽,推得艾米丽跌跌撞撞朝后退去,倒进阿普的怀里,被阿普一把抱住。
宝宝彻底暴怒了,从地上一跃而起,只剩下唯一的念头了,就是拼命。宝宝看向阿普的双眼喷着仇恨的火焰,恨不得一把撕碎阿普这个夺走艾米丽的贼,并一口吞掉。宝宝的双拳紧握,青筋爆突,宝宝准备再一次跃起,扑向阿普,哪怕搭上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面对像火药桶一样的宝宝,阿普虽然强制着自己,用看似平静的眼神看着暴怒的宝宝。但心潮在涌动着,澎湃着,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喘息声也在慢慢变粗。当听到宝宝骂道:“阿普,侬这个贼。”阿普终于忍不住了,阿普把艾米丽搂进怀里,在艾米丽耳朵旁边耳语了几句,把艾米丽推向一边,挺身而出,准备应战……
宝宝彻底失去了理智,屏息蓄气,弓步而立,后腿猛地蹬地,人跃然而起,收拳,突击,朝阿普狠狠地击打过去……
汪家好婆惊叫着扑过去阻拦,撞击间,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就在宝宝向阿普突击的一瞬间,艾米丽挣脱了阿普阻拦自己的手,不管不顾地再一次冲向两个男人的中间……
只听得“啪”的一声,宝宝顿感一阵昏晕,拳头不偏不倚正击打在了正在迎了上来的艾米丽的脸上,艾米丽整个人旋了一圈,摇晃着眼看就要倒下了。
误击了艾米丽,宝宝一惊,扑上去,要扶艾米丽。艾米丽却被站在身后的阿普抢先一步扶住了。
阿普怒了,吼叫着:“畜生!”随即要朝宝宝扑了过来。
艾米丽没有在宝宝的吼叫中走向宝宝,也没有后退,倒进阿普的怀里。艾米丽挣脱阿普的帮扶,挺起身,站立起来,依旧像一堵墙隔在两个暴怒的男人中间,仍旧一动不动。艾米丽还是不管不顾,坚定,不可动摇。
宝宝还想怒吼。然而,艾米丽的决绝,让宝宝感到身心俱伤,无力怒吼。还想拼命,被艾米丽挡住了去路,两男人只要继续动武,艾米丽娇小的身体就会挤成肉泥……
尽管宝宝认定艾米丽已离自己而去,还是忌惮,还是不忍心再伤害艾米丽……
宝宝的底气终于消耗殆尽,成了强弩之末,讲:“我最后说一遍,侬是我老婆,跟我走。”宝宝的声音变得无力,听来,几乎像在央求。
看着一动没动的艾米丽,宝宝进退不得,最后的一点尊严坍塌了,最后一点精神也垮了,眼睛里厢充满了痛苦和哀怨,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在挣扎。
安静,像凝固了一般的安静后。突然,宝宝大吼一声:“艾米丽……我恨侬。”无力地垂下了双拳,猛然转身冲开了人群……
2、
公司里,处长已经派人到宝宝办公室来找宝宝好几次了,同事也回话给了处长,说宝宝屋里有事体,回去了。本来以为事体可以应付过去了。
想不到,处长发话过来,讲:“打电话给宝宝,叫伊马上回公司。”
看来是有要紧事体了。
传呼电话打过去,等了叫归辰光没有回电。再打过去,电话里传来宁波老头不太耐烦的声音,讲:“叫过好几遍了,屋里没人,烦伐?还要问?ji”
打电话的同事央求:“再去传呼一次吧。”
宁波老头更加不耐烦了,讲:“传呼钞票啥人付?侬付?”
看来只有派人走一趟了。
其实宝宝从友谊医院愤然而走,没有回家。伊满腔的愤恨,满腔的郁闷根本没有办法排解,伊不想回屋里,怕独自一人回到屋里,会发疯。于是,伊想直接去公司,只有做生活的辰光,才会麻痹自己,才能减轻不快。
到了公司门口,宝宝又犹豫了,不想进去了,心想一进公司,碰到同事看到自己一副阴着面孔的腔调,肯定要问东问西,那能讲?宝宝又不是一个能够强颜笑脸的人,也不是欢喜跟别人倾述屋里事体的婆婆妈妈。
宝宝从公司门口划门而过,转身穿过马路来到了黄浦江边头。
黄浦江边头,到处是人,宝宝一看就心烦,原本想找个地方坐一歇,闭闭眼睛,看来奢望了。
刚刚想转身离去,巧了,身边一对情侣刚巧从长条椅上起身,宝宝赶紧顺势坐了下去。
在友谊医院里的一场争斗,几乎耗尽了宝宝的全部精力和体力,屁股一着椅子,顿感舒坦不少,干脆把不久前所有的不快和郁闷统统暂且压下,强迫自己不去想伊,索性朝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江风轻吹,江面隐隐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扬深沉,不时还夹带着几声海鸥呀呀的叫声,心平静了许多,竟然隐隐有点睡意……
刚刚要迷糊过去,猛地被人挤了一下,睡意顿消,抬眼一看,一对情侣挤进了身边空着的狭窄空间,本来只能坐四个人的椅子,一下子挤进了五个人,人轧人,宝宝无奈地朝外挪了挪,只剩下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干脆立了起来。起身间,看见刚入坐下的情侣,烧香赶出和尚后,也不打声招呼,还没坐稳,就拥到了一起,还马上传来让人心惊的“啧、啧”声,青天白日的,旁若无人。心中刚刚平息了下去的不快和郁闷,被眼门前的情形又唤醒了,宝宝恼怒得想说点啥,又忍住了,转身走开,看向江面,却又看见“情人墙”上,延绵不断地趴着成双成对的情侣,摩肩接踵,卿卿我我,旁若无人,一片爱意,与宝宝的烦恼的心境撞击了起来。宝宝莫名的怒意又喷涌而起……
啥叫“情人墙”?这里要交代一下。“情人墙”是上海老底子黄浦江溿的一道风景线,因为上海家家户户的住房普遍紧张,常常几代人轧在一个房间里,根本没有私人空间,又没有啥娱乐场所好去,唯有的电影院,翻来覆去只放几部老早能背得出所有台词的电影,没啥花头,提不起兴趣。轧朋友的小青年统统涌到了黄浦江堤岸边头,趴在防洪墙上,绵延几里的江堤上,摩肩接踵,一对挨一对地趴满了情侣,面朝江水,迎着江风,卿卿我我,甚至抚摸、亲嘴巴,煞是让人脸红心跳。就这样“情人墙”成就了无数的成双成对的新婚夫妇,也成就了“情人墙”的美名。
此刻,“情人墙”让宝宝想起了艾米丽,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家,勾起了诸多的不快和郁闷。脚步走得“噔噔”直响,下了江堤,面对车水马龙的马路,自问,去哪儿?有点茫然。
好一会,宝宝只好穿过马路,进了公司。刚进办公室,同事们顿时七嘴八舌一片,“哎呀,侬总算现身了。”寻侬一天了”“真真急得煞人的事体。”
大家的嚷嚷,宝宝反而被讲得糊里糊涂,问:“到底出啥事体啦?”
同事们不晓得。有人讲:“去问处长。”
宝宝这才赶紧赶去处长办公室。
到了处长办公室,还坐定,处长面孔铁青,劈头就问:“寻了侬一天了。为啥?搞啥名堂去了?”不容宝宝回答,接着批评;“侬讲讲看,你们这副腔调,还能派得上用场伐?侬的职务提升考察还想过关伐?”
处长劈头盖脸的批评,弄得宝宝神经紧张,眼睛巴登巴登地看牢处长,不晓得哪能回答……
3,
等宝宝带着愤怒,绝望和痛苦,走了,消失在了人群后,阿普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去,看到艾米丽娇小玲珑的身影,浑身颤栗,柔弱得让人心疼,却还站立在面前,依旧一动不动。阿普心中生起了一阵爱恋,看向艾米丽的眼神柔情似水。一股温情在全身升腾着,燃烧了起来,阿普迟疑了一下,伸出了胳膊,搂住了艾米丽,慢慢搂紧了,越搂越紧。嘴巴贴在艾米丽的耳朵旁边,轻声柔气地讲:“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话语里充满了柔情。
令阿普没有想到的是,艾米丽一甩身,挣脱了阿普的拥抱,看也不看阿普一眼,径直走到汪家好婆的身边,挽起汪家好婆的胳膊,讲:“姆妈,阿拉回屋里去。”
汪家好婆还没从宝宝暴怒而走的惊恐中惊醒过来,艾米丽已经挽住了自己的胳膊,心头一热,掠过一阵欣喜,可是,一抹蒙在了心头上的阴影,一时难以抹去,心里忍不住有点苦涩,心里想,不争气的儿子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亲眼看着老婆被别的男人抱牢,这是随便哪一个男人碰到了,都难以承受的!连自己这个老太婆都看不下去了,更何况宝宝,难怪宝宝要暴怒,要打架会别转屁股不管不顾地走了,这一走会是哪能一种结果呀……
而此刻,汪家好婆不想节外生枝,只想先哄好艾米丽。按下心头的阴霾,拍了拍艾米丽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挂起了笑面孔,嘴巴里连连讲:“好好好,阿拉回屋里去。到屋里去养毛病,不住医院了,孵在医院里,好好叫的人也会孵出毛病来了。”
艾米丽听了,也笑了,却笑得真诚坦然,讲:“听姆妈的。”尽管面孔上被宝宝击打后,正慢慢红肿起来。
汪家好婆心痛地伸手抚摸着艾米丽的面孔,问:“痛伐?”
艾米丽答非所问,讲:“都过去了。”
也真怪,人的精神一变,身体也就变了一个人一样,艾米丽的毛病好像没有了,叫人不可思议。
确实,在别人看来,可能不理解,刚刚还在为了老公,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得一塌糊涂。惹得老公一怒之下跑了,伊倒反而一歇歇功夫,就像大热天的阵头雨,雨一过,天就晴,地上还是一片水塘,天上马上艳阳高照,彩虹高挂了。
其实,艾米丽心里已经有了一面明镜,看得清清爽爽。一顿拳脚,让伊看清爽了,老公还是自己的老公,别人是抢不走了。侬想想看,宝宝一介书生,突然变成了一头狮子,啥地方来的胆子?啥地方来的勇气?啥地方来的力道?面对立在门前头,像黑铁塔一样的阿普,宝宝竟然敢于向伊挥拳头,不惜拼命,这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量。阿普只要想还击, 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头,就可以掀宝宝几只跟头,弄得不好,说不定宝宝受伤还算小事体,说不定,连小命也可能不保。而宝宝就是一点也不怕,一点也没有犹豫,冲上来,跳起来就是请阿普吃一只大头耳光,打得阿普嘴巴里流血。宝宝这种不怕死的精神啥地方来的,当然是从艾米丽身上来,宝宝这种不怕死的精神是为了啥人?当然也是为了艾米丽。艾米丽看到了宝宝为自己,不顾一切的腔调,艾米丽哪能不为之一振?哪能不为之动容?这个辰光艾米丽的精神再不好,到啥辰光再好?艾米丽还不为宝宝感到骄傲,还要为啥人骄傲?
当然,艾米丽也暗暗为自己感到骄傲,在眼看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就要爆发的辰光,还会冷静地动起了小心思,“呲溜”一记从阿普怀里溜下来,艾米丽用自己的魅力,相信自己的勇气,挡住了一场爆斗。
现在,艾米丽抖擞了一下精神,跟汪家好婆相依相偎地走了,要回屋里去了。
走廊里的所有看热闹的人,除了实实在在看到了一个中国人结结实实地揍了黑人一记耳光,而且揍出了血,血还在黑人嘴角流淌,除此以外,三个人到底讲点啥,谁也没有听懂,也不晓得究竟为了啥事体,因为三个人讲的都是啥人也听不懂的非洲语言,当然啥人也插不上手,也全都讲不出啥闲话。无趣地散去。
走廊里只剩下阿普一个人孤零零地立着,慢慢揩清爽嘴巴边头的鲜血,面孔上的血容易揩清爽,心里被宝宝戳成的伤口,哪能也揩不去了,艾米丽在伊心里也抹不去了,。当然阿普心里生起了深深的不甘,不甘事体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