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宝宝想,只有“智取”。
讲得好听点叫“智取”,其实就是“偷取”。要想拿到钞票,还要顺利地从屋里全身而退,脱身而去,只有瞒牢姆妈,偷偷拿出钞票。
宝宝立在门口头,静心听了叫归辰光,没有听到姆妈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屋里一片寂静
宝宝估摸着屋里的状况,揣摩着有两种可能。
一个是姆妈在楼上自家房间里睏中觉。不过凭宝宝对姆妈的了解,姆妈睏觉睡眠比较浅,容易惊醒,放钞票的抽屉恰恰在姆妈的房间里,从抽屉里拿钞票,不能弄出任何响动,肯定难度不小。不过还是有操作的可能性。
再一个是姆妈坐在客堂间的藤椅里打嗑冲,姆妈坐在藤椅里打嗑冲常常是假寐,北方人叫闭目养神,一有动静就会睁开眼睛,任何人休想从伊身边溜过去,那难度就更大,“智取”的可能性,基本谈也不要谈了。
哪能办?一条人命正等着伊去救。李莺莺肯定正在望眼欲穿,等牢自己。
宝宝下定了决心。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管哪能,试试看再讲,不试哪能晓得结果!
宝宝将手里捏了老半天的钥匙轻轻地插进锁孔,屏声敛气,几乎没有一丝声音地转动钥匙,轻微的一声“咔哒”,锁开了,宝宝推开一条门缝,没有弄出任何响声,先探进半个脸,眼睛扫了一圈客堂间,不看见姆妈坐在藤椅里,心想还好,姆妈肯定在房间里睏觉,舒了一口气,赶紧闪身进门,生怕弄出响声连门也不敢关,轻轻掩上,脱了鞋子,赤着脚,蹑手蹑脚地朝楼梯走去,无声无息地上到了楼上。
一到楼上,宝宝也不敢妄动,先在楼梯口环视了一圈,楼上也依旧静悄悄,转而赶紧朝姆妈房间看过去。
看见姆妈的房间门开着,看进去,正对着门口的床上,也不看姆妈睏觉的身影,宝宝一喜,三脚并着两步,窜进姆妈的房间,拉开橱门,用钥匙打开抽屉,迅速取到了存折,宝宝心里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兴奋。
宝宝把存折朝衣裳袋袋里一塞,锁上抽屉,关上橱门,转身就走。出房门前,还不放心,回头细细看了一遍,没见破绽,赶紧下楼。
宝宝顺着楼梯疾步而下,眼看就要走完最后几节台阶,下了楼梯,再有十来步,就可以开门,出门,胜利大逃亡了……
就在这个辰光,宝宝觉得眼门前有人,抬眼一看,吓一跳,真的有人站在面前……
2、
在艾米丽住的医院里,李家婶婶受宝宝之托,拎着“饭菜提篮”一走进艾米丽的病房,就觉得气氛有点紧张,只看见看见汪家好婆正在轻轻抚摸着艾米丽的背,艾米丽扭着头,低低啜泣……
原来,汪家好婆打发宝宝给艾米丽送饭菜走后,心里总有点不放心,唯恐宝宝又会出啥花样精,在屋里笃笃转兜兜转,做随便啥事都不定心,连平常一坐进去就心平气稳的藤椅,今早也觉得像长满了刺一样,坐不定。
于是,汪家好婆脱下围兜,急急赶到了医院,果然,汪家好婆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也没有错怪宝宝。病房里,不看见宝宝,宝宝耍花腔了,心里的火马上窜到了脑门……
艾米丽看到汪家好婆来了,欣喜得猛坐了起来,手臂上吊针管晃荡了好一阵,把汪家好婆惊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叫着:“当心当心。”
艾米丽一声“姆妈”喊好,眼睛就看向了汪家好婆的身后,却不看见宝宝跟进来的身影,问:“宝宝呢?!”
汪家好婆一时语塞。
艾米丽兴喜的神情熄灭,面孔顿时阴了下来,一满面孔无限的失望。
汪家好婆硬劲压住已经窜上来的火气,快步走到艾米丽的身边,一手按在艾米丽的肩上,轻声柔气地讲:“宝宝有点事体要办……”
汪家好婆闲话还没讲光,艾米丽就一记头倒到床上,一句闲话也不说,眼睛直愣愣看着天花板,渐渐啜泣起来,呜咽起来,一直呜咽到浑身哆嗦……
艾米丽觉得天塌地陷,婚姻危机已经就在眼门前了,家,离伊越来越远……
任汪家好婆无论哪能安抚也不来事。艾米丽扭过头去,面壁,只给汪家好婆一个背脊,一个劲地流着眼泪。
汪家好婆只有轻轻抚摸艾米丽到背脊。
艾米丽背脊在哭泣中不停地抽动着。
汪家好婆绝望了。
……
李家婶婶走进病房,看到眼门前的情形,立在病床边头,有点尴尬,一时进退不得。
汪家好婆也发觉有人进来,抬眼一看,是李家婶婶,有点意外,强打起笑面孔讲:“哎呀,侬哪能来了?”不过,心里还是感激的,这个辰光,汪家好婆希望有一点安慰。哪怕是几句空洞的安慰闲话。
李家婶婶赶紧拎起手里的“饭菜提篮”递给汪家好婆。
汪家好婆一看“饭菜提篮”,满面孔都是问号。讲:“哪能是侬送过来了?”
李家婶婶讲:“宝宝讲有事体,脱不开身,托我送过来。”
汪家好婆的火一下子又窜上了头顶,“噌”的一下,从坐着的床边头立起来,咬牙切齿,讲:“这只死浮尸,一门心思想要拆人家了,我跟这只浮尸拼我这条老命了……”气得哆嗦着,闲话也讲不下去了,拔腿要朝病房外跑,要回去跟宝宝拼命。
李家婶婶不明就里,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啥事,会惹汪家好婆气得连命也不要的样子,一把拖牢汪家好婆,讲:“消消气,消消气,有啥闲话慢慢讲。”李家婶婶还没拉住汪家好婆,突然惊叫着朝艾米丽扑过去。
汪家好婆扭头一看,不好,只见艾米丽正在扯手臂上的输液管,被冲上前去的李家婶婶一把按住,艾米丽还在拼命挣扎,死命要拔掉输液管。汪家好婆赶紧扭身也扑过去,拦腰抱牢艾米丽,“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床边头,声泪俱下,讲:“好媳妇啊,就算我老太婆求侬了,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说着人几乎要滚倒到了地上。
艾米丽总算停止了挣扎,仰天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短促,一串串眼泪水滚出了眼角,跌落到洁白的床单上,顷刻间,湿了一大片。
李家婶婶虽然不晓得内里的情况,不过,已经已经看明白了几分,是宝宝惹祸了,赶紧弯腰扶起泪流满面的汪家好婆,让伊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转而对艾米丽讲:“宝宝确实有事体走不开,实在要伊来,我歇歇就去叫伊来,也真是的,老婆生毛病,手里再忙,也应该放手,当然老婆最要紧。”一边讲,一边把“饭菜提篮”打开,一股扑鼻的香咪道弥散开来。李家婶婶夸张地吸了一口气,讲:“喔唷,香得来,宝宝真有心,烧了那么多好小菜,看看也馋唾水流了一嘴巴了,艾米丽先闻闻咪道,香伐?再弄点吃吃,肯定眉毛也会鲜落掉。”说着把“饭菜提篮”凑到艾米丽的面前天。
艾米丽一把挡开“饭菜提篮”,翻身面壁而睡。
李家婶婶有点尴尬,定定神,讲:“也好,我先去把宝宝叫过来,夫妻吵相骂嘛,是常有的事体,一觉睏过来,气就消了,就会没有事体了。好了,我马上去叫宝宝,歇歇就回来。”说着又在汪家好婆肩膀上拍了拍,讲:“我去去就来。”
汪家好婆还气得在喘粗气,恨恨地讲:“让小棺材死了拉倒,算我白养,倒也省心了。”
李家婶婶赶忙讲:“歇歇火,歇歇火,太劳神,伤身体。”说着就就朝病房门外走。
李家婶婶走得太急,差点和进门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赶快闪身,看去,是个黑人男人,不认识,欠身让过。
进来的是阿普。
3、
李莺莺在抢救室门口,看着紧闭的抢救室大门,看着门上头一闪一闪的红灯,直看得李莺莺感到晕晕乎乎,转身想寻凳子坐一歇。看到两警察立在门前头,面无表情,神情严肃。
李莺莺瞪着大眼睛,看着警察,不明白发生了啥事体。诺诺地问:“有事?”
警察这才有了一丝表情:“你是李莺莺?”
李莺莺讲:“是的。”
警察讲:“是张家成的亲属?还是家属?”
李莺莺讲:“都不是,是朋友,噢,也不是朋友,是经人介绍,见过面而已。”李莺莺想,跟警察讲话,要尽量说得准确点。
警察讲:“不要紧张,我们找侬,是想了解一些情况,我们收到了张家成写给我们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你,从信中看来,侬好像是伊蛮重要的人,我们还没来不及找到伊,伊就出了车祸,据目击者讲,张家成是有故意撞车的嫌疑,也就是说,是自杀。听说侬也在现场,目击了现场,而且是侬把张家成送到了医院的。所以想找侬谈谈,了解一些情况。”
警察的话简直像天方夜谭。把李莺莺送进去了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不过,在现场,李莺莺远远地看过去,张家成似乎像是有意地撞向了汽车的。李莺莺不明白张家成为啥要做出如此极端的行为,人只有遇到了实在迈过不去的坎,才会不惜结束自己的生命。对于张家成来讲,至于吗?为啥呢?像张家成这样有学问有名望,又有地位的人,还会有啥坎过不去呢?
李莺莺喃喃地说:“自杀?为啥?”
警察讲:“这也是我们想弄清爽的事体,按现在的掌握的情况来看,张家成并不是一般的“自杀”,而是有比较复杂的政治背景,所以要寻侬配合,了解更多的情况。”
“复杂的政治背景”?李莺莺听得有点汗毛凛凛。而且,自家也要牵连进去?真有点不寒而栗。
警察讲:“现在侬和我们先全力配合医院抢救病人,你需要一个亲人,我们需要一个证人,绝不能出意外。
李莺莺想,是呀,如果真有意外,随着一条鲜活的生命的结束,一切都将成为一个谜,将被张家成带向另一个世界。
李莺莺默默地点着头。首先要救活张家常,为了公,为了私都要救活张家成。
李莺莺又想到了宝宝,宝宝为啥还不来呢?会如期带钞票过来吗?
真急煞人!
4、
李家婶婶晓得汪家好婆屋里出大事体了。事体出在宝宝身上,事不迟疑,从医院一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回弄堂,直奔汪家好婆屋里,看见汪家好婆屋里的门虚掩着,庆幸屋里有人,一定是宝宝在屋里,一把推开门奔了进去,看到宝宝正从楼梯上下来,赶紧拦了上去。
宝宝正在欣喜“智取”成功,却看见李家婶婶满头大汗地拦在门前头,先是一惊。又赶忙问:“饭菜送去啦?”
李家婶婶并不回答宝宝的问话,抹了一把流到头颈里的汗水,讲:“快点去医院,再不去要出人性命了。”
宝宝以为李家婶婶是催促伊到李莺莺等着的医院里送钞票救命。宝宝心想:怪了,李家婶婶哪能会晓得自家要去医院送钞票救命?然而事体紧急,疑问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来不及细问,就讲:“我晓得是人命归天的大事体,不会耽搁,不会耽搁,我正急着要赶过去呢。”
李家婶婶一听,舒了口气,推着宝宝赶快走,讲:“好好好,快点去,快点去。去了就好了。侬尽管走,门我会帮侬关好的,放心好了。“
宝宝拔腿就跑。
李家婶婶目送宝宝急急地出门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把门仔细关好,还推了推,确认无误后,回家去了。一路上,嘴巴里不停地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在弄堂,李家婶婶现在和汪家好婆最讲得来,从心里希望汪家的危机快点过去。一家人平平安安,太太平平。
宝宝出了家门,先到银行里取款。一叠簇新的十元钞票从窗口递出来,钞票握到手里,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对李莺莺终于可以交代了。
5、
大使馆官员——阿普趁着手头有空,惦记起了艾米丽,作为大使馆的官员有责任关心自己的国民。就驱车来探望艾米丽。一进病房,看到病房里气氛不对,汪家好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艾米丽面壁啜泣,凄凄切切。就晓得艾米丽的婚姻危机还没有过去。
阿普快步走到病床边头,汪家好婆看见是阿普,赶紧从凳子上起身,欠了欠身子,转而对艾米丽讲:“阿普来了。”
艾米丽不管不顾,依旧面壁,自顾自啜泣。
阿普朝汪家好婆点了点头,单刀直入,朝艾米丽问:“宝宝还没来?”
艾米丽一听说到宝宝,猛地转过身来,一面孔泪眼婆娑,满腔委屈,讲:“宝宝不会来了。
阿普听了转身就走,像一阵风一样出了病房。
汪家好婆和艾米丽一记头愣住了,满面孔都是问号,大大的问号。
转眼间,阿普回来了,身后跟着个护士,到了病床边头,比划着让护士把艾米丽手臂上的输液管子拔了。
汪家好婆赶紧冲来阻止。
阿普轻轻地搂住了汪家好婆,摆摆手示意汪家好婆不要紧张,又让护士继续。
护士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体,僵立着,讲:“输液还没好”
阿普用生硬中国话讲:“拔掉。”
护士依旧僵立着,没动手,讲:“要听医生的。”
阿普怒目圆睁,提高了喉咙,讲:“拔掉。”
一个黑人怒目圆睁有多少怕人。护士害怕了,顺从了,赶紧帮艾米丽拔完输液管逃也似的走了。
艾米丽也吃惊地看着阿普,伊不明白发生了啥事体。
阿普不等艾米丽有反应,一把抱起了艾米丽。
汪家好婆吓傻了,拉住阿普,讲:“侬侬侬,要做啥!”
阿普没有搭理汪家好婆,对艾米丽讲:“我要给宝宝一个教训,要让伊明白,不懂得珍惜,就会失去,伊将失去的是多么珍贵的珍宝。”说着抱着艾米丽就朝门外走去,走得坚定,毫无惧怕。
汪家好婆扑上去撕拉着,大叫:“强盗,强盗。”
叫喊声在静静的走廊里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