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宝宝跳下脚踏车,把脚踏车朝墙脚跟一掼,就朝屋里冲去。
门开着,却不看见姆妈的人影,宝宝叫了两声:“姆妈,姆妈。”没见回应。
宝宝紧张起来了,快步冲进客堂间,眼睛快速地扫向客堂间里的八仙桌,和八仙桌边头的藤椅。
平常这个辰光,八仙桌上总归会放着一杯大麦茶,冒着腾腾的热气,飘着清新的麦香。汪家好婆也总归是坐在藤椅里,一面结结绒线,一面听听无线电,吃力了,喝一口大麦茶,或者坐在藤椅里打一歇瞌冲,这是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从来是一成不变的,汪家好婆总归讲,这是伊最享福的日子。
今早藤椅是空的,八仙桌上也没有了大麦茶。
宝宝真急了,在客堂间里转着圈子,更大声地连连穷叫着:“姆妈,姆妈!”声音还带起了颤音。
依旧没有回应,宝宝想,大概真出事体了,担心,害怕,恐惧起来。
终于,从灶披间传出汪家好婆的声音,冲头冲脑地来了一句:“叫魂啊,充军回来啊。”
宝宝循着声音,赶紧跑向灶披间,还没进灶披间,先探头朝灶披间里张望。
当伊看到姆妈完好如初,健健康康,屋里也没发现啥意外事体,到了这一刻,一路上,吊到了喉咙口的心,总算落回到肚皮里去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心了。
不过,心里不免有点抱怨,没啥事体,打了个吓人倒怪的电话,弄得人也要被吓死了,拼死拼活地往回赶,一路上,拼着老命踏脚踏车,还闯了红灯,真闯了穷祸,哪能办?
宝宝手扶灶披间的门框,喘着粗气,嘴巴里的闲话跟脑子里想的不一样,却拐了个弯,没有抱怨,问:“姆妈,好伐?”
难怪弄堂里的左邻右舍都讲宝宝是汪家好婆的孝顺儿子,宝宝的孝顺出了名的,一直让弄堂里的老年人统统羡慕得要死。
汪家好婆却头也不抬,又来了一句:“好个屁!”
宝宝有点一呆,问:“出啥事体了?”
汪家好婆还是没好气地讲:“问侬自家!”
宝宝听出来了,姆妈好像不开心,肚皮里肯定有气,气还蛮大的。
确实,汪家好婆心里有气,是宝宝让汪家好婆不开心,放着好好叫的日子不过,放着好好叫的老婆不守,搞“外插花”。汪家好婆想好了,要好好叫收作收作宝宝了,只要宝宝不从李莺莺的迷魂汤里抽身,就不会给宝宝好面孔看。
现在,看到姆妈一副气得肚皮胀鼓鼓的腔势,晓得现在这个辰光不好多讲闲话,越讲越会惹烦姆妈。宝宝就不声不响了地到水龙头上汰了汰手,凑到姆妈身边,要帮汪家好婆打打下手,拍拍马屁。
千错万错马屁不错,这是万试万灵的良方,宝宝老早就摸透了姆妈的脾性,晓得哪能治疗姆妈的火气。
今早却不来事了,宝宝的手刚刚伸过去,“啪”的一下,就被汪家好婆打开了。汪家好婆讲:“去,去,去!姆妈消受不起。”
宝宝不死心,顺势转到汪家好婆背后,帮汪家好婆捏捏背揉揉腰。宝宝赶紧换了一种“马屁”方式,
这次汪家好婆倒没有甩开宝宝的手,大概汪家好婆确实忙得有点腰酸背痛,忙到现在,需要揉揉腰,捶捶背了。
宝宝一面轻快地揉着汪家好婆的肩膀,一面身体倚到汪家好婆的背脊上,下巴靠到了汪家好婆的肩上,看着灶台上摆了叫关烧好的小菜,炉子里火还老旺,火头蹿得老高,锅子里还“嘶啦嘶啦”地响,姆妈的手也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不过节,不来人客,姆妈却烧了老多菜做啥……就讲:“准备了那么多小菜,阿是犒劳我的。”
汪家好婆斜了宝宝一眼,没好气地讲:“犒劳侬?做侬的大头梦,面皮厚得可以做搓板了。”
宝宝还是蜒着脸笑着,厚着面皮,讲:“为啥?有人客?”
汪家好婆讲:“艾米丽生毛病,住在医院里,吃没有好好叫吃,人瘦得像猢狲了,不补补,哪能来事?侬不管,只好老娘来管。”
宝宝一听,停牢了帮汪家好婆揉背捏肩的手,一记头转到汪家好婆面前天,问:“侬讲啥?”
汪家好婆气又上来了,沾着面粉的手指头,一记头戳到宝宝的额骨头上,给宝宝额骨头上留下一团白粉,讲:“老婆毛病生得要死要活的,侬倒好,还有心思到外头胡天邪地,瞎搞八搞,人越做越昏头了,侬还有点做男人的咪道伐……”
不等汪家好婆讲光,宝宝急起来,一把捏牢汪家好婆的手。
汪家好婆责问着:“做啥?做啥?”汪家好婆眼乌珠盯牢宝宝,一把想抽回自家的手,
宝宝还是死死捏牢汪家好婆的手不放,打断了姆妈的闲话,急切地问:“艾米丽真的生毛病啦?真的住医院啦?”
汪家好婆盯牢着宝宝,打量着,讲;“侬不晓得?”
宝宝一时有点语塞。
宝宝回想起来,怪不得远东饭店的服务员讲,艾米丽被人抱着出饭店。原来是艾米丽生毛病了。怪只怪,自家小心眼,连状况也没有问清爽,就醋心大发,差点还怨恨得想红杏出墙,想跟艾米丽搞到一道去,确实有点不要面孔,想想就懊悔不迭,真恨不得抽自家几记大头耳光。
宝宝也不解释了,一时也解释不清爽,忙不迭问:“姆妈,艾米丽住在啥医院。我马上去医院。”
汪家好婆疑惑地问:“侬真不晓得?”
“哎呀,不要啰嗦了,快告诉我是啥格医院,医院是啥格地址。我马上去医院。”
汪家好婆看看宝宝一副大惊失色的腔调,不像是装出来,态度软熟了不少,就讲:“也好,艾米丽正盼着侬去看伊,侬骑脚踏车快,顺便把菜带过去,让艾米丽趁热吃……”
汪家好婆的闲话啰啰嗦嗦,又被宝宝打断,宝宝讲:“地址,地址。”
汪家好婆拍着额骨头,讲:“哦哟,地址我真记不得了。”
宝宝急得转身要朝外跑。
汪家好婆突然想起来了,叫牢宝宝,讲:“我包里有地址,是艾米丽写的,侬自家去拿。”
宝宝冲出灶披间,看到汪家好婆的包包正静静地躺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宝宝冲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开包包,翻了起来……
想不到,这一翻,就翻出事体来了。
2、
宝宝从汪家好婆的宝宝里,没有寻到医院地址,却无意间翻出了一封信,是阿普离开医院时留给艾米丽的一封信。
信是阿普错压在了汪家好婆的包包底下的。汪家好婆临走的辰光,拿起包包的辰光,看到压在包包底下的一封信,也没细看,随手塞进包包里,带了回来。
原本宝宝也不准备看信的,刚想丢到一边去,继续找医院的地址,在放下信的一刹那,瞄到信是用宝宝熟悉的非洲文字写的,宝宝有点好奇,瞄了一眼,看到信是写给艾米丽的。宝宝的眼睛睁大了,掏出了信,草草一看,就把信重重地拍到了八仙桌上……
宝宝的脑子里立马浮现了过往的那些糟心的画面:饭店的房间里滚成一团的被褥……饭店咖啡吧里,艾米丽和黑人男人相对而坐……还有饭店服务员的声音:艾米丽被一个黑人男人抱走了……
几日来,这些画面一直在脑子里转悠着,虽然不能相信,却总也抹不去,总也有疑疑惑惑。今早这封信把所有的一切都坐实了,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了八仙桌边头的骨牌凳上,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酸痛起来。
汪家好婆把烧好的菜,一样一样盛在盖碗里,盖上碗盖,放进蔑竹做的饭菜提篮里,仔细盖好提篮盖头,生怕一路送到医院,小菜会凉了,上面还复了一条厚毛巾。然后小心地提着,出了灶披间,一面走,一面说:“快点,快点,趁热帮艾米丽送过去。”
宝宝干巴巴地讲了一句:“不去了。”
汪家好婆吃了一惊,问:“一歇歇功夫,哪能啦?毛面孔啊!”
宝宝坐在骨牌凳上,两手撑在膝盖上,低头不语。
汪家好婆火上来了,讲:“侬真是猫面孔啊,说变面孔就变面孔,难怪艾米丽要吃不消,难怪要伤透了心。”
宝宝猛地抬头,想讲啥,又忍住了,憋了一些,又是讲:“不去,讲过不去就不去。”又低头不语,一动不动地坐在哪里。
宝宝的牛脾气上来了。不要看平常辰光,宝宝总是一副孝顺的样子,凡是汪家好婆生气,就会哄牢子姆妈,不过也有脾气,一旦触到伊的底线,脾气一犟起来,八条牛也拖不回来,也会不管不顾的。
汪家好婆不吃这一套,向来以刚克刚,不管是钉头碰铁头,还是火星撞地球,总归是以宝宝吃瘪收场,这是汪家门的规矩。
汪家好婆把饭菜提篮朝八仙桌上一放,讲:“为啥,今早侬要讲讲清爽,今早不讲清爽,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宝宝看也不朝汪家好婆看,用手指头一指:“自家看。”
汪家好婆顺着宝宝手指方向看过去,看到八仙桌上的信,拿起来一看,看不懂,有点懵,问:“啥东西,啥地方来的?”
“问侬自家!”宝宝回了一句,是汪家好婆讲过闲话,现在还给了汪家好婆,讲完,依旧双手撑着膝盖,低头不语,一动不动,不理不睬。
这下彻底惹毛了汪家好婆,重重地拍着八仙桌,讲:“艾米丽是多少好的女小囡,中国闲话讲得多少好,文文弱弱,人又长得漂亮,一门心思跟牢侬,漂洋过海到上海,侬倒好,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碗外头的,吃吃了看看,碗里的吃厌掉了,就看牢人家李莺莺,馋唾水也流出来了,想换花样精了,是伐?侬当我不晓得,李莺莺还有一个野种,侬倒想图省力了,好做现存的爷了,想把野种带回来做汪家门的孙子,告诉侬,想也不要想,谈也不要谈……”
汪家好婆就是老弄堂里的人精,向来不怕吵相骂,越吵思路越活跃,越吵闲话越多,越吵闲话讲得越难听,而且随便啥不搭界的事体,随便啥不搭界的闲话,统统会揉成一团,揉得天衣无缝,当着武器,穷打一气,一副不占上风头,势不罢休的腔调……
汪家好婆不三不四的闲话,宝宝实在听不下去,“噌”的一下立了起来。
汪家好婆毫不示弱,跨前一步,眼睛睁圆了,盯牢宝宝,讲:“哪能?拿侬养大了是伐?想造反了是伐?我倒要看看,侬今早哪能格造反法。”
宝宝憋了叫关辰光,吼了一句:“侬,侬无理取闹。”
汪家好婆一听跳了起来……
就在这个辰光,门外头传来石硬的宁波闲话:“汪宝宝电话!汪宝宝电话。”是传呼电话亭的宁波老头,举只铁皮喇叭筒在门外头哇啦哇啦地叫着。
老底子的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没有电话,啥叫手机,更加连想也没有想着过,有啥急事体,打电话就靠传呼。一有电话,宁波老头嘴巴上套只铁皮喇叭筒,哇啦哇啦一叫,哪一家人家只要有婚丧喜事,头痛脑热,钆朋友,婚外情……只被宁波老头一叫,像有线广播,一弄堂的人马上统统晓得。没啥隐私好讲。
汪家屋里,汪家好婆跟宝宝正好在斗法,斗得不可开交,没有及时回应宁波老头。
宁波老头又叫了起来:“李莺莺叫宝宝马上回电话。李莺莺叫宝宝马上回电。”宁波老头的四分洋钿的传呼费没有收到,是不会收场的,会变着花样一遍一遍叫下去。一直叫到你有了回应,付了钞票。
这下汪家好婆和宝宝都有反应了,宝宝刚刚起身想要出去接电话。
汪家好婆一把栏牢,讲:“侬听听,侬听听,还讲我无理取闹?刚刚跟人家死到不晓得啥地方去白相回来,一歇歇功夫,电话马上就追过来了,离也离不开了。当我不晓得,班也不上,两个人粘了一道,混出去做啥?不是外插花是啥!侬是有老婆的男人,还要花插插,花插插,要遭天打雷劈的,侬晓得伐!”
宝宝听了汪家好婆的闲话,虽然有些闲话讲得夸大其词,叫人听了恼火,不过,看得出来,汪家好婆拿情况摸得很透。有些事体的实情,宝宝确实有点讲不出口,心里也有点虚,只好支支吾吾着讲:“不要瞎讲八讲。把人家李莺莺拉进来讲事体,算啥?侬要讲,就讲我好了。”
汪家好婆一看,宝宝在退缩,更加上劲了:“汪宝宝,我今早叫侬汪宝宝,关照侬,电话不许接,艾米丽的医院里,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回头也会去医院检查。”
汪家好婆只有在极端情况的辰光,才会连名带姓地称呼宝宝。宝宝晓得事体的严重程度。进退两难,有点尴尬了。
门外头,宁波老头还在一遍一遍地穷叫:“汪宝宝电话,李莺莺叫侬马上回电!汪宝宝电话,李莺莺叫侬马上回电!”
再叫下去,整条弄堂都要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