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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典当铺(1 / 1)


作者:沈东生

天刚蒙蒙亮,李家婶婶就醒了,一夜天没有睏了几个钟头。

这两天,黄伯伯的病情又不大好,李家婶婶能感觉到黄伯伯压抑着呻吟,整夜天整夜天地睏不着,李家婶婶的心也吊了起来,也睏不好。直到天亮快了,才听到黄伯伯的鼾声,才眯了过去。

早上,李家婶婶还是照常醒了,因为想好了今早要去典当铺。起来过后,尽量不想惊动黄伯伯,让黄伯伯多睏一歇。轻手轻脚地收起折叠椅,蹑着脚步刚想到卫生间去洗漱,就听见黄伯伯讲:“又一早醒了?”每次李家婶婶手脚再轻,黄伯伯总归也会醒过来,总归要问一句。这大概就叫老夫老妻心灵相应了。

李家婶婶停下脚步,凑到黄伯伯的耳朵边,轻声轻气地问:“想吃点啥?”李家婶婶怕吵醒其他病友,闲话讲得老轻。

“没有胃口,嘴巴里苦得要命,没有咪道。”

“我今朝要出去,顺便带一点配胃口的进来。”

“不要兴师动众了,昨天夜饭没有吃光,倒了可惜,侬帮我到配餐间去烧成菜泡饭……”

李家婶婶不等黄伯伯闲话讲光,用手指头点牢子黄伯伯讲:“侬这个人哦……”闲话还没有讲光,却先难过起来了,眼圈也红了……心里酸酸地想,老公怠慢的总归是自己,

“又来了,又来了。蛮好的事体,被侬一讲,就像演苦情戏一样了。侬晓得的,我欢喜吃菜泡饭……”黄伯伯还是一如既往地开着不太好玩的玩笑。黄伯伯自从生了毛病,像变了一个人,幽默了。其实黄伯伯自家心里有数,黄伯伯从医生的话音里,从老婆的面色里,已经觉察到自家毛病的严重性了,黄伯伯觉着自己的辰光不会多了,说不定要回不到自家屋里去了……屋里的重担落到老婆一个人身上,老婆的神经脆弱得快要断掉了。伊想帮李家婶婶放松一点绷紧的情绪。想想,现在的自家还能做点啥呢?

李家婶婶叹了口气不响了。不过,伊心里想好了,等去过典当铺回转来,帮老公带一笼汤包进来,李家婶婶晓得老公欢喜吃汤包。

“侬不要想点花头精出来,油腻腻的东西我吃不下去。”黄伯伯好像看出了李家婶婶的心思,阻拦着讲。因为,前两天跟老婆讲起了年纪轻的辰光,钆朋友、吃汤包的事体,讲着讲着,还咽起了馋唾水,老婆肯定看出来了。

“不要瞎三话四,油腻啥?想吃就吃一点,节约点啥?”李家婶婶斜了一眼黄伯伯讲。

黄伯伯不响了,沉默了一歇,想起来问:“侬讲今早要出去?到啥地方去?”

李家婶婶一听,有点语塞,去典当铺典当金戒指的事体是不能跟老公讲的,讲啥呢?……顿了一歇才谎称:“想回屋里去看看小赤佬。”

“是该回去看看了。其实我蛮好,不要弄得像钆朋友一样,天天陪牢子我,阿姐苏北屋里也是有事体的。”

李家婶婶不响了,动手帮黄伯伯洗漱,准备去帮黄伯伯烧菜泡饭……等医生查好病房就好出去了……

这个辰光,抢救室里的小护士,夜班出来,虽然人蛮倦,哈欠连天。不过,昨天跟宝宝约好了一道去寻金戒指的,也就勿急着回去睏觉,泡了一杯咖啡,吃两块苏打饼干作为早饭,在值班室里坐等宝宝前来。

结果左等右等,不看见宝宝前来,本来可以算是做得仁至义尽,可以回去睏觉了。不过想想,金戒指的丢失,跟自家也是有关系的,至少算是失职,人家不追究,已经是宽宏大量了……既然宝宝没有来,自家先到各个病房里去兜兜,说不定真把金戒指寻回来了,也算弥补了自家的一次过失。想着,抬手看了看手表,辰光不早了,医生查房应该已经结束,现在去兜病房,就不会影响到人家病房里的工作。顺手又穿上护士服,以便兜病房的辰光可以便利点。

小护士所在抢救室就在血液科病房的楼下,小护士寻金戒指的顺序就近从一楼开始,按着楼层,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寻过去……

不多一歇就要上顶楼的血液科病房了。

血液科的病房里,李家婶婶等到所有事体弄停当,医生也来查过房了。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跟黄伯伯讲:“辰光不早了,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来。”

黄伯伯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着讲:“哎,真想跟侬一道回去看看,蛮想几个小赤佬的……”

李家婶婶停下脚步,回到病床边,一面帮黄伯伯掖了掖被头,一面顺势贴近黄伯伯的耳朵边讲:“晓得,晓得。”讲着讲着,心里掠过一阵寒意,有一种不祥,老公这毛病,还能不能回到屋里去?眼圈红了……赶紧转身,头也不回,朝门口走去。

李家婶婶路过医生办公室的辰光,医生叫牢了李家婶婶,告诉伊两个消息,一个是黄伯伯医疗方案的认证已经通过了,再一个消息是让李家婶婶尽快准备好医疗费用,一旦骨髓配对成功马上就要进行手术。临到李家婶婶要离开的辰光,医生还补充了一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喜忧参半的两条消息,使李家婶婶一直绷紧的心轻松了一下,尤其医生的话让李家婶婶很感动。似乎看到了老公生的希望。不过也让李家婶婶担心起钞票的事体,催促着李家婶婶加快了去典当铺的脚步。

大概是礼拜一,进出病房的人特别多,电梯门口钆了满了人,有医生,有护士,有推着轮椅车护送病人去检查的护工,还有手里端着锅子去买早点的和手里捏牢子方子去配药付款的家属,人已经钆得从电梯间满出来,延伸到了走道口……李家婶婶在电梯门口,钆在人堆里等了叫关辰光。

好不容易电梯来了,电梯门一开,电梯里的人流涌了出来,顺着等候电梯的人群让开来的一条小道,快步走出电梯间,走向走廊,疏散开去。走出电梯的人群中,有一个小护士在出电梯的一刹那,朝李家婶婶看过来一眼,好像还顿了一顿,似乎有话要讲。李家婶婶也感应到了,回看了一眼,还没来及交流,小护士被走出电梯的人流裹挟、推动着走开了去。李家婶婶感觉小护士有点面熟陌生,好像在啥地方看见过的,一时想不起来。正想着,电梯里的人走空了,身后等了叫关辰光要进电梯的人一涌而上,挤裹着李家婶婶,不由分说地把李家婶婶推着进了电梯,就在这一刹那,李家婶婶还是看到了小护士扭转头讲着闲话,想要返身过来的样子,电梯门关上了,启动了。

电梯里钆得要命,李家婶婶朝电梯的里角靠了靠,好让两只脚都有着地的地方。脑子里还在想,到底是啥地方看见过这个小护士的呢……猛然间,记起来了。面熟陌生的小护士就是在抢救室门口交给伊金戒指的那个护士,一记起来事体的原委,又想想,刚刚在电梯门口小护士看过来的眼神,还有好像有闲话要讲的腔调……李家婶婶的心“别别”地穷跳了起来。心里想,大概要闯穷祸了……

电梯到了一楼,刚停下来,门一打开,电梯门口的人还没有动,李家婶婶立马就从电梯的最里端钆开众人,冲出电梯而去。电梯里的人统统用异样的眼光看牢伊,还有人还开口了:“充军啊!”李家婶婶也顾不得理会,自顾自朝医院外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让小护士追上来,快点离开医院,快点赶到典当铺去……

跑出医院,李家婶婶还下意识地回头朝医院方向看了看,恐怕小护士追出医院来……

越是急,越是意不随人,急匆匆走过几条横马路,才寻到公共汽车站,车站又是叫关人在等车。照平常,李家婶婶出门基本靠“11”路。省五分车票铜钿也是好的,五分洋钿可以买一顿早饭了。所以从来不曾有过为等车而烦恼的事体。因为今朝被电梯门口的一幕吓得不轻,想快点到典当铺去,快点把金戒指变成钞票再讲。一出医院就下决心,狠狠心,想起来乘公共汽车了。

其实在车站上等的辰光并不长,李家婶婶却心焦了……

等得望眼欲穿的辰光,车子终于来了,李家婶婶朝车子奔了两步,却又立牢了,一看车头上写着是“空调车”,李家婶婶犹豫了,凭空要多出五分车票铜钿,又不舍得了。老早点,公交车分成两种,一种是普通公交车,车票是五分,还有一种是空调车,车票要一角。车票价钿的差距,李家婶婶选择了干脆再等等,省五分洋钿。

空调车开走了,车站上还留下了叫关人。大概有蛮多人也和李家婶婶有一样的想法……

还好,空调车和普通车是夹花开的,车子又来了,是一辆普通车,车子里厢虽然蛮钆,到底比起“11”路要快叫关,当看到了典当铺的招牌时,李家婶婶总算松了口气。

急救室的小护士在电梯口无意间看了一眼有点面熟的阿姨,可惜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就是她拿走的金戒指,更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找到这位阿姨……等到脑子转过弯来的辰光,正犹豫着要不要大庭广众地叫牢阿姨,讲金戒指的事体?迟疑间,电梯门关上了。

小护士有点后悔,不过伊不着急,去到病房护士台,找到老同学,顺手帮老同学做起了事体。搞的老同学喜出望外。小护士却另有打算,她就在护士台等着拿走金戒指的阿姨回转来。

典当铺里,李家婶婶哪能也没有想到,把金戒指递给典当员时,典当员捏牢子金戒指横看竖看地看了半天,还用放大镜照了蛮多辰光,才抬起头来看牢子李家婶婶。

李家婶婶被看得心里发虚,毕竟金戒指不是自家的。心里想,难道被看出金戒指的来路不明了?

典当员还是一声不响地看牢李家婶婶,眼睛里还带着猜疑的神情,像是在审视。

李家婶婶心里发毛起来。

过了叫关辰光,就把金戒指交还到了李家婶婶的手里。

李家婶婶一脸懵懂,不晓得是啥名堂精,问:“做啥?”

典当员的口气不太客气,语气也生硬,讲:“不好典当。”

“为啥?”

“不值铜钿”

李家婶婶以小市民的精明明白过来了,断定典当员要压价,李家婶婶以往屋里在月底缺钞票的辰光,来过典当铺,典当员常常欲擒故纵一番,就把价钿压到最低。李家婶婶一想到往事,心里就来气,不过马上压了回去,晓得硬顶没有用,便摆出哀兵的姿态,指着金戒指讲:“家里有人生毛病,等钞票用。”想博取典当员的同情。

典当员依旧冷冷地看着李家婶婶,脸色冷峻,没有一丝表情,口气倒变缓和了,闲话还是不太好听:“假货,不值铜钿。”典当员说话永远言简意赅,不愿多说一个字。

李家婶婶急了,忍不住了:“瞎讲点啥,侬要压价钿,也不好昧着良心做事体。这是人家汪家好婆家里传下来的宝贝。”李家婶婶一急,闲话讲得不太好听,还说漏了嘴,把汪家好婆也讲出来了。

好在典当员也不晓得汪家好婆是啥人,只是不待见李家婶婶伤人的闲话,转身自顾自忙店里的生活,对李家婶婶不理不睬了。

李家婶婶手里捏着金戒指,在柜台边头立了叫关辰光,还是不愿离开,希望典当员会回心转意。看准典当员手里一有空闲的辰光,李家婶婶招呼着:“嗳……同志……我实在不是要冒犯侬……屋里急着等钞票用呀……”李家婶婶恳求着。

典当员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连眼皮也没朝李家婶婶再抬一抬,也没有一点想和李家婶婶讲一句闲话的意愿。

典当员诚心要把李家婶婶晾着了……李家婶婶心有不甘起来,心想,难道死了张屠夫,就要吃混毛猪啦?李家婶婶当然不死心,也不相信典当员的闲话,伊想到其他的典当铺去试试。

李家婶婶依稀记得,在大时鸣钟也有一家蛮大的典当铺。路虽然蛮远,乘公交车要转好几次车,路再远,也要跑一趟。

不过,这一次李家婶婶不舍得再白白地浪费公交车票的铜钿了。靠着“11”路,风尘仆仆赶往大时鸣钟典当铺,进了店堂间,掏出绢头包,打开,取出金戒指,交到典当员手里。

这位典当员和蔼多了,话也肯多讲叫关了,接过金戒指,在手里掂了掂讲:不是为难侬,看看这只金戒指又大又重,平常确实不多见。可惜不是真货,假使是真金,分量还要重叫关。这只金戒指外头是包金,里厢是铜,内行的人一拿到手里掂一掂,就会掂出真假的。”

李家婶婶听得面色也变白了,失望的得腿肚子也发软了。

典当员蛮会看三四的,看出了李家婶婶失望的情绪,闲话调转枪头:“不过,这只金戒指虽然不能典当,平常带了手里厢,别人也看不出来是真是假,装装样子,还是蛮扎台型的……”

李家婶婶听了典当员闲话,从心底里觉得刻薄,刺耳。不等典当员闲话讲光,一把拿回金戒指就走出了店堂间……

李家婶婶有点病急乱投医的腔调了,又打听到了几家典当铺,一一尝试着,都一一失败了。

李家婶婶走出最后一家典当铺后,心死了,人感到筋疲力尽了,满腹的沮丧,一脑子全部是混乱。想到,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寄托统统像做了一场梦,醒来,被打得粉碎,还是只有空空的两手……救老公的钞票从啥地方来?接下来的路哪能走?路在啥地方?都不晓得,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不可企及、不会成真的梦。李家婶婶直想哭,大庭广众的,想哭又哭不出来,憋着,心口一阵阵地在痛……路走得跌跌撞撞,像梦游一般,竟然一头撞到了上街沿的电线杆上……

“女同志,侬没有事体伐?”有路人凑过来问。

李家婶婶一吓,惊醒了,回答着:“没,没有事体。”等路人走开后,李家婶婶干脆靠在电线杆上歇了一歇,李家婶婶发觉金戒指还捏在手里,伊掏出了手绢把金戒指包好,放进了衣裳袋袋里,当手从袋袋里抽出来的一刹那,心反而一轻松了……奇怪了,人被逼到了绝境,心死了,反倒看淡的一切,一颗绷得紧紧的、沉重的心好像也轻松了,有了一个念头:金戒指可以还给汪家好婆了,也不用害怕见到抢救室的小护士了,老长一段辰光压抑在心里的道德拷问终于放下了……

不过,唯一的难题又摆到了李家婶婶的门前头,救老公的钞票哪能凑齐,等到老公要手术的辰光,交不出钞票,哪能办,李家婶婶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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