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黄伯伯竟然用尽了洪荒之力,才终于把汪家好婆抱起来了,在抱着汪家好婆挺立起身来的一刹那,黄伯伯笑了,怪伐,还呵呵地笑出了声音,笑得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比在码头上做完一单生活,领到了兑换钞票的筹码还要开心……黄伯伯从来也不曾想到过,可以救出汪家好婆,会笑得如此的畅快。
讲给侬听可能更加不会相信,这个辰光,连掼得半死不活的汪家好婆也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死神,面孔上还留着眼泪水,竟然也露出了笑容,这是获救后的喜悦……
黄伯伯抱着汪家好婆,脚步有点沉重,缓缓地转过身,刚想朝门口头走去,却惊呆了。看到老婆立了门口头,面孔涨得通红,喘着粗气,一副要发飙的样子,黄伯伯晓得有事体就要发生了!
黄伯伯是有过沉痛教训的。前一腔,李家婶婶为了省点钞票,又想让黄伯伯吃得好一点,每天中晌头,靠“11”路赶到码头上,帮黄伯伯送中饭,虽然送的也是泡饭,泡饭总归撩得干一点,少一点汤水,泡饭下头总归会塞一点荤菜,每次送饭,唯恐黄伯伯要打回票,逼李家婶婶把荤菜带回屋里,省给小囡吃,所以,每次送饭,总归饭盒一放,一句闲话也不讲,转身就走。就是这付做法,黄伯伯有辰光还是会把荤菜带回来,让小赤佬解解馋老虫……
这一天,正好是黄伯伯的生日,李家婶婶咬咬牙齿,买了半斤肋条烧红烧肉,烧得满房间都飘起了肉香咪道,长远不曾吃过红烧肉了,六个小赤佬围牢炉子团团转,咽馋唾水的声音也可以听得见了。李家婶婶还是硬硬心肠,只给每个小赤佬扯了一小块红烧肉嵌嵌牙缝,就打发了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把红烧肉统统盛进了饭盒里,唯恐红烧肉冷掉,打了冻,吃口就会不好,还用布袋包好保暖。然后,吩咐小赤佬:“阿大看牢弟弟,不要闯祸,姆妈去去就回来。”边讲边跨出门去,急急忙忙赶往码头,心急慌忙,一路走得满头大汗,一碰到黄伯伯,来不及擦擦汗水,像往常一样,放下装饭盒的布袋转身就走了,只留下莞尔一笑,李家婶婶心里想,其中的意思黄伯伯肯定是懂的。
黄伯伯一打开饭盒,红烧肉还是热的,冒出来的热气,裹着肉香,四处飘逸,黄伯伯心里一阵感动。也惹得男男女女的同事们眼仰得不得了。码头上的工人们都是粗旷型的,黄伯伯刚夹起红烧肉还没有塞进嘴巴里,一个女同事就嘴巴张得老大,凑到黄伯伯门前头,讨红烧肉吃,黄伯伯是个性情中人,本来朝自家嘴巴里塞的红烧肉,转手朝女同事嘴巴里塞了过去……
黄伯伯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李家婶婶把屋里的钥匙落在了装饭盒的布袋里,跑出去不多一歇,就跑转来拿钥匙了,正好看到黄伯伯朝女同事嘴巴里塞红烧肉,心灵顿时受到了伤害,刹那间面孔涨得通红,头发也几乎要竖立了起来。认定了:一只狐狸精在勾引自家老公,不由分说就出口伤人起来。女同事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回击,一句:“侬只雌老虎”把气氛一下子推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要晓得,上海地方,“雌老虎”是非常厉害的骂女人的闲话,李家婶婶一撸袖子要冲上去了。黄伯伯一看在自家单位的同事面前要落面子了,熬不牢朝李家婶婶哇啦一声:“坍啥个台!快点回去!”李家婶婶一听老公的呵斥,没想到老公竟然向着外人,拉偏架,心里一阵酸痛,更加怒火中烧,吼着:“老公也要没有了,还怕啥坍台!”一步冲上前,揪住女同事的头发,狠狠一拉,扯下了一把头发……
结果李家婶婶在码头派出所里关了两个钟头,还赔了廿块洋钿,屋里六个小赤佬闹翻了天……一场开开心心的生日宴,弄成了拆凉棚,肉痛钞票不算,李家婶婶和黄伯伯之间的一道裂缝,黄伯伯用了一个月的辰光去认真地弥补,才慢慢弥合了起来……从今往后,黄伯伯说话都要掂掂分量再说出口。
现在,黄伯伯看到老婆一副怒火中烧的腔调,晓得老婆的醋心发了。黄伯伯本来就是笨嘴笨舌的老实人,现在自己正抱着汪家好婆,还呵呵地笑着,更加是一副讲不清爽的样子了,赶紧收起笑容,诺诺地讲:“我……我……”却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黄伯伯生怕讲错了闲话,招来更大的非议,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李家婶婶不是自家亲眼看见,绝对不能相信老公竟然抱牢别的女人,还哈哈大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肯定还有交关事体瞒牢自家,难怪半夜三更,耳朵还听牢子这只老太婆的屋里厢,寻借口要野出来……一想到这里,心就像被扯开来一样,流血了……原本还想听听老公会哪能解释,却看到老公是支支吾吾,一副心中有鬼的腔调。李家婶婶顿时要发疯了,不等黄伯伯闲话讲光,别转身就朝外头跑,像疯了一样。跑到弄堂里,面对乌漆墨黑的弄堂,就像一只没头苍蝇,立了路当中,不晓得哪能办了,只有摒不牢的眼泪“吧嗒吧嗒”滚了出来……突然发觉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襟,低头看去,六个小赤佬不晓得啥辰光醒的,也跑了出来,一圈围牢李家婶婶,哭哭啼啼。李家婶婶心一酸,一把抱牢六个小赤佬,再也忍不住的眼泪水流了一面孔,嚎啕大哭地尖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她要一弄堂的人来评评理,她相信天下还是有公理的……
李家婶婶尖利的哭叫声刺破了夜空,穿透了家家户户的门板、窗户,惊醒了弄堂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门开,窗开了,人们跑出来了,一歇歇功夫,整条弄堂钆满了人,一片喧闹。这就是老弄堂里的生活习性。弄堂里平淡无奇的生活,使得他们特别欢喜钆闹猛。
当一弄堂的人围牢了李家婶婶,李家婶婶一个劲地嚎啕大哭着,伊要把满肚皮的委屈统统哭出来,哭得连闲话也讲不出来,只会用手指头指牢汪家好婆的屋里,连手指头也在颤抖……
顺着李家婶婶指的方向看过去,黑漆漆的夜色里,从汪家好婆屋里走出一个人来,是黄伯伯,手里竟然抱牢子汪家好婆……一弄堂的人都惊呆了,隐隐约约觉出事体的不寻常。一下子就朝黄伯伯围了过去,等待着一场好戏开始……
黄伯伯抱牢汪家好婆,刚迈出大门两步,就看到有人围过来了,一阵惊喜,叫了起来:“快救命啊。”
这个辰光,大家看清了,黄伯伯抱着的汪家好婆耷拉着脑袋,一副死快的腔调。有人惊叫了起来:“喔唷,出人性命了。”大家顿时七嘴八舌起来,有人问:“哪能啦,哪能啦……”有人马上讲:“性命交关的事体,送医院要紧。”有人讲:“快点,打电话叫救命车。”又有人讲:“半夜三更的,电话亭老早关门了。到啥地方去打电话。”有人讲:“快点去寻看电话亭的宁波老头”有人讲:“宁波老头的女儿生小囡,夫妻俩都到女儿屋里去了。”有人赶紧调转枪头讲:“快点寻部黄鱼车。”有人讲:“啥地方有黄鱼车。”众说纷纭,漫无边际……汪家好婆还抱在黄伯伯的怀里,黄伯伯感到手越来越沉,眼门前发黑,手里抱着的汪家好婆变得有千斤之重,几乎要脱力了,眼看快要抱不牢了。人们却还在讨论着……这就是老弄堂里办事体的风格。
事体总算有了转机,弄堂里的张老师踏了一部黄鱼车过来。幸亏头天,张老师屋里买了一只冰箱,老早点,买冰箱是桩大事体,不但钞票贵,还要凭票供应,一只学堂只有一张冰箱票,大家摸头彩,张老师手气好,阿末一个摸,却看到纸条上写着“有”字,几乎跳了起来,从学堂的食堂里借了一部黄鱼车,买好冰箱车回屋里。人生第一趟买冰箱,欣喜头里只顾摆弄冰箱,又是接电线,又是寻接线板,等到接好电,还要等着看冰箱制冷好不好……一忙,连夜饭也忘记吃,黄鱼车也忘记还了……现在,亏得黄鱼车还没有还掉,正好派上了用场。
黄鱼车一到,围着的人群闪开一条通道,张老师跳下黄鱼车,奔过来帮黄伯伯抬着汪家好婆朝黄鱼车跑去,围着的人群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帮忙。虽然用不上啥劲,不过,象征性地动动脚,抬抬手还是要做的,否则,大家住了一条弄堂里,哪能讲得过去呢?
一歇歇功夫,汪家好婆睏到了黄鱼车上,张老师骑上黄鱼车,大吼一声:“快点!”黄伯伯来不及思索,一步跨上黄鱼车,猛地又感到一阵昏眩,大概刚刚抱汪家好婆的辰光,用力过度了,也可能进汪家好婆门的辰光,头在门板上撞得太结棍,赶紧狠狠地闭一闭眼睛,甩一甩头,昏眩就好像过去了,赶紧回头,越过人群,寻找自家的老婆,一眼看见老婆,门前头六个小赤佬围了一圈,正在朝自家看过来,面孔上还留有的眼泪水,在微弱的路灯光下,好像还一闪一闪的,一副落寞的样子……黄伯伯心里一阵愧疚,想喊一声老婆,张老师已一蹬黄鱼车的踏脚,黄鱼车像一支箭,窜了出去……
人们终于慢慢地散去,回去还可以睏只还魂觉。
唯有李家婶婶还立在原地,回头想想,自家差点闹了只大乌龙……假使被邻舍看穿了、肯定要当笑话讲了,到辰光,哪能做人……幸亏是误打误撞地歪打正着,叫醒了全弄堂的邻居,在众人面前,老公救了一条人命,做得像一个英雄……心里不由暗暗笑了起来。这个辰光伊才想起来,一面孔的眼泪水,绷的要死,赶紧撩起袖子管要去擦面孔,袖子管却被“阿大”拉牢了,“阿大”仰着头问:“姆妈,阿爸为啥要抱牢汪家好婆?为啥不抱牢姆妈?”看来,屋里房间小,一家门钆了一道,平常夫妻俩搂搂抱抱的样子,小赤佬统统看在眼里,李家婶婶哭笑不得,朝阿大后脖颈就是轻轻一巴掌:“戆浮尸,不要瞎三话四。”还不等“阿大”弄清爽是哪能一桩事体,李家婶婶就拉起一串小赤佬就朝屋里跑去。
回到屋里,李家婶婶安排小赤佬重新睏到床上,自家也靠在了床头,想再睏一歇。一歇歇功夫,小赤佬倒是统统睏着了,小赤佬细细的鼾声,此起彼伏,听得李家婶婶心里感到一阵甜蜜的宁静,怪了,反倒睏不着了,脑子里又七想八想起来:想想老公一夜没有睏过觉,日里还要上班,吃得消伐?又想:假使老公去上班了,汪家好婆一个人睏了医院了哪能办?再想:老公早饭到啥地方去吃?总不见得饿着肚皮去上班吧……想到这里,一骨碌翻身起来,从碗橱拿出隔夜的冷饭,捅开煤球炉子,烧了一大锅子泡饭。
李家婶婶拎着滚烫的泡饭锅子,带了两只大饭碗,一把汤勺,赶到医院天已经亮了。张老师和黄伯伯还坐在抢救室门口,头颈骨伸得老长,盯牢抢救室的大门,眼乌珠动也不敢动。不晓得是感应,还是下意识,李家婶婶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一踏进医院的走廊,黄伯伯就转过头来,透过人缝,看见了李家婶婶,赶紧起身朝李家婶婶迎过去,问:“侬哪能来了?”黄伯伯心里还有点忐忑,昨天夜里,老婆看到自家抱牢子汪家好婆的辰光,一副凶相,生怕老婆的心结还没有解开,到医院里来闹出点事体,就坍台了。上前就想要拖着老婆朝外头跑,心里想,挨骂也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挨,骂煞也不怕……不料,李家婶婶眼乌珠一白,手里的锅子朝黄伯伯手一送:“老公饿死了,哪能办!”黄伯伯一接过滚烫的锅子,晓得是哪能一桩事体,笑了,扭头朝张老师一个大招手:“张老师,快点吃泡饭了。”张老师也老早看出来是哪能一桩事体了,心想肚皮老早饿了,朝李家婶婶翘翘大拇指,讲:“贴心,贴心。”
昨天一夜里,张老师和黄伯伯两个人抬牢汪家好婆,东奔西跑,转了好几家医院,总算把汪家好婆送进了抢救室,两个人才舒了口气。忙的辰光不觉得,一坐定档,就觉得前胸贴后背了,张老师连昨天夜饭也没有吃过,更加饿透了。现在看到热气腾腾的泡饭,馋虫已经爬到了喉咙口,一大碗泡饭吃得稀里呼噜,像倒进了肚皮里,还根本不过瘾,马上再添一碗,又是一阵狼吞虎咽,吃得额骨头上一大颗一大颗的汗珠直冒,一歇歇功夫又一碗泡饭倒进了肚皮,用手掌擦了一把嘴吧,打了个饱嗝,觉得肚皮有点涨了,这个辰光张老师才想起来讲:“爽快是爽快……就是还缺点东西,假使有两根萝卜头下泡饭,就可以成仙了。”张老师一提醒,李家婶婶才想起来讲:“哎呀,萝卜头还在布袋袋里,忘记拿出来了。”黄伯伯用手指头点牢李家婶婶额骨头讲:“侬哦,哪能嘎糊涂。”李家婶婶慌忙拿出萝卜干,一人发一根,堵牢两人的嘴巴。两个人接过萝卜干,嚼得“咯嘣”脆响,吃得有滋有味。
黄伯伯和张老师一吃停当,李家婶婶就讲:“两个当家人,日里还要上班,快点走吧,汪家好婆这头,我留下来看。”两个男人也不推辞,走了。走到医院门口,黄伯伯眼门前又是眼前一黑,扶牢门框,停了下来,心里想,真是出鬼了,哪能老是眼门前发黑?老规矩,赶紧眼睛闭一闭,狠命甩了甩头,又过去了……张老师问:“哪能啦。”黄伯伯讲:“没啥,大概一夜天没有睏,吃力了。”心里唯恐被李家婶婶看见,又要闲话多了,拉起张老师就朝医院外跑去。不过,心里却在想,今早哪能动不动就眼门前发黑,会不会真要出事体?转眼看到张老师已经走出医院,也就顾不得细想,跟着张老师一道走了出去。想不到接下来真出事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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