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
汪家好婆哪能也想不到,为了省点电,摸黑帮儿子宝宝烧顿泡饭,竟然在熟门熟路的屋里厢,实憋憋地掼一跤,掼得骨头架子象散光了,只剩一堆肉,瘫了水门汀地上,浑身的角角落落都在钻心地痛,动也不能动了,开始的辰光还能叫几声救命,也轻得像小猫叫,只有自家听得见,辰光一长,连叫救命的力道也没有了……
汪家好婆真后悔,省几度电做啥,又不是没有钞票,真想不穿。讲起来,年纪大了,掼不起了,汪家好婆想想,自家年纪还不算太大,刚刚四十多点,五十还不到,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日子刚刚好过起了,却要完结了,深更半夜的,眼睛望出去,四周一片漆黑,耳朵听出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儿子又在外国出差,不会有人来救命了……看样子,日子要走到头了,死期真到了……汪家好婆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心死了,认命了,等“白无常”寻上门来……
汪家好婆一闭上眼睛,人倦得要命,就要睏着了,慢慢地,周身也不觉着痛了,人轻飘飘的,慢悠悠地爬了起来,一回头,看见满地散落的糯米和梗米,汪家好婆这才记起来了,儿子宝宝要从外国出差回来了,这是给宝宝烧泡饭用的糯米和梗米,饭还没有烧,米却撒了一地,多少好的糯米和梗米,哪能舍得撒了一地?汪家好婆心痛啊……
平常,汪家好婆经常讲给人家听,自家欢喜吃糯米加梗米烧的泡饭,其实只是扎扎面子而已,图个嘴巴快乐,凭良心讲,糯米加梗米烧的泡饭,根本没有吃过,是啥咪道也不晓得,因为,米一买来,就在米里厢放一把大蒜头,存了起来,存多少辰光也不会生虫。等宝宝从外国出差回来,好烧泡饭让宝宝吃,外国一年到头吃不到泡饭,宝宝欢喜吃泡饭,欢喜冬笋爆咸菜下泡饭。
宝宝欢喜吃泡饭,是小辰光养成的习惯,汪家好婆年纪轻的辰光,老头子走得早,和宝宝两人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一个女人家带大一个小囡,真的不容易,每天要上班,老早,买不起糯米、梗米,隔夜里,籼米饭烧好,放在碗橱里,宝宝刚刚学会走路,就晓得垫起脚,拿出冷饭,开水一搗,当饭吃。一日三顿都吃泡饭。汪家好婆觉着亏待了宝宝,想不到宝宝就此欢喜上了泡饭。离也离不开了。等宝宝大学毕业进了进出口公司,屋里条件好了,买得起梗米、糯米了,汪家好婆就再也不让宝宝吃籼米泡饭了,也不让伊吃冷饭了。每次烧好滚烫的热饭放到宝宝门前头,汪家好婆就坐了宝宝边头,欢喜看牢子宝宝吃糯米梗米烧的泡饭,每次看到宝宝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腔调,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内心对宝宝小辰光的愧疚就会慢慢地洗去,此刻,真比自家吃了还要满足……
现在,米撒了一地,宝宝就要回来了,快点拾起来,拣拣沙泥,汰汰清爽,还是可以吃的,假使宝宝嫌鄙,就自家吃,阿弥陀佛……浪费可惜呀。伊一边想着,一边要伸手去拾,不晓得啥道理,人像在空中飘荡,手好像不是自家的……
正巧这个辰光,“哐噹”一记响,是黄伯伯的头撞到门板上的声音,像一阵霹雷,汪家好婆浑身一震,人晃晃悠悠回到了地上,浑身上下又钻心地痛了起来……原来刚刚是昏过去了。汪家好婆无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黑影朝自家冲过来,像煞是黄伯伯,哼了一声:“救救我……”想笑一笑,笑不出,心一酸,眼泪却流了一面孔……
黄伯伯像一枝箭,冲到汪家好婆身边,看见汪家好婆是要死快的腔调,急得拼命大叫“哪能啦!”
汪家好婆眼皮动了动,嘴巴里像吐气一样地再哼了一声:“救救我……”又昏过去了。
黄伯伯听到,还看到汪家好婆一面孔的眼泪水,一副要死快的腔调,鼻头一酸。一个多少要强的女人,竟然成了这副样子,平常虽然和汪家好婆没啥多的交集,到底也是一条命啊。现在睏了水门汀地上,多少冷呀,没有掼死,也要冻死……赶紧讲:“放心,我会救侬的。”说着,一躬腰,岔开双腿,两只手贴地面,一下子插到汪家好婆身下托牢,吸了口气摒紧,用力一挺腰,原以为就可以把汪家好婆抱起来了……没想到,刚刚把汪家好婆抱离地面,还没等黄伯伯挺腰起身,汪家好婆就像块石头一样直往下沉,压得黄伯伯朝前一冲,失去了平衡,把汪家好婆重新地掼回到了地上,“扑通”的一声,黄伯伯吓了一大跳,心想,坏了,赶紧凑近帖牢听汪家好婆的胸口听听心跳……
“喔唷……”惯得汪家好婆一阵疼痛,反而从昏迷中被震醒过来了,看见黄伯伯抱牢自己,晓得有救了,喃喃地说:“恩人啊……”
黄伯伯听了,感动了,侬想想看,哪能叫黄伯伯不感动?黄伯伯刚刚从苏北到上海的辰光,几张芦席搭只棚,靠拾垃圾过日子的,被人家口口声声叫“小江北”。老底子,“江北人”是被人看不起的称呼……后来寻到了生活,当了码头工人,也搬到了弄堂里来住了,想想可以扬眉吐气了,可惜好事不出门,丑事传万里,黄伯伯拾垃圾的身世还是弄得家喻户晓了,再加上自家不争气,养了六个小赤佬,日子过得急绷绷,一到月底,还要东家借一点,西家凑一点,看着人家的面色才能渡过月底,一弄堂里的人看黄伯伯的眼光就是一副 不入眼的腔调。黄伯伯的日子过得像个“小三子”,弄堂里碰到婚丧喜事,只要有出力气的生活要做,随便啥人家只要讲一声:“黄伯伯来一趟“。黄伯伯就会屁颠屁颠去了,汗做得淌淌滴,到辰光,人家就朝黄伯伯手里塞几角洋钿,相邻相舍,哪能好收钞票,想推辞又不舍得,几角洋钿,毕竟一家门可以有两天的小菜铜钿了,收下来又不好意思。帮忙的人不少,吃饭的辰光,大家都随主人去饭店吃答谢饭,黄伯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几角洋钿捏在手里觉得滚热烫手,一种入另册的滋味实在不是个咪道,象汪家好婆这样有铜钿人家,更加连闲话也讲不上去的,有一次,看到汪家好婆的“自别灵”锁门,开了老半天开不开,坐在对门乘风凉的黄伯伯迟疑了交关辰光,才凑上去想帮帮忙,汪家好婆却讲:“侬算了吧,这个锁贵来兮。”黄伯伯一阵尴尬,进退不得,想想做穷人真没有意思……
现在,汪家好婆竟然被自家抱在怀里,像死人一样,黄伯伯有点感概,人的“灾福”、“生死”真是一念之间,一时间,黄伯伯竟然儿女情长起来了,眼睛一热,一眨眼睛,滚出眼泪……不管汪家好婆听得到还是听不到,凑到汪家好婆耳朵边讲:“放心,有我黄伯伯在……”
没有想到,任凭黄伯伯用尽在码头上做生活的力道,还是没有办法把汪家好婆抱起来、救出门去。黄伯伯急得汗像黄豆一样,一颗一颗冒出来……想想平常做生活的辰光,有几百斤的“棉花包”一托就起来,扛到肩膀上,还能走“过三跳”的力道,却搬不起汪家好婆……搬人毕竟和扛大包不一样。黄伯伯想起来了,周家“阿腻头“讲过,年纪轻的辰光,到日本去打工,专门做“搬死尸”的生活,“阿腻头”讲,死尸重得不得了,搬一趟死尸虽然日本钞票可以赚不少,不过搬一趟死尸,人像脱一层皮,要去半条命……眼门前,汪家好婆跟死尸也差不多了,当然搬不动,黄伯伯是个粗人,眼看汪家好婆奄奄一息地样子,拿不出办法,急得汗水一串一串往外冒,一串一串滚落到地上,六神无主了……
黄伯伯的老婆,李家婶婶,被黄伯伯叫醒后,听黄伯伯讲,汪家好婆在叫救命,还要到汪家好婆屋里去救人。心想,假使听错了,弄了只乌龙,半夜三更去敲一个孤身女人的门,传出去多少难听。再讲,假使真有事体,想想汪家好婆平常一副盛气凌人的腔调,也气不过,也不应该去管这个闲事,于是,想拖牢黄伯伯。黄伯伯竟然偏不听,硬劲走掉了。气得拉起被头,没头没脑蒙牢,想睏觉算数。结果随便哪能都睏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像烙烧饼,心里一直在算,黄伯伯去了交关辰光了,还不看见回来,熬不牢七想八想起来……
李家婶婶没有结婚的辰光,人也长得蛮等样,也算是厂里的一枝花,而且在香烟厂里做生活,收入也蛮高,围牢伊转的小伙子真的不少。结果,啥人也没有想到,竟然由爷娘做主,嫁给了一个码头工人,结婚的辰光,厂里的小姐妹都讲,李家婶婶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李家婶婶倒觉得嫁家了个好男人,体贴人,又会赚钞票。黄伯伯有用不完的力气,又肯做,记件制生活就有赚不完的钞票。生了小囡以后,黄伯伯让李家婶婶留在家里带小囡,李家婶婶主内,黄伯伯主外,小日子过得蛮滋润。想不到,后来定额工资了,虽然工资定得不低,也架不住一连生了六个男小囡,日子也难过起来了,钞票不够用,想出去寻生活做,这个辰光,寻生活就不容易了,只好找居委会介绍做临时工,做一天一块洋钿,居委会却要抽三角洋钿的手续费,一个号头下来,到手只有十几块洋钿,心里虽然委屈,想想总可以贴补一点家用,总比让老公一个人硬挺要好。
要去做生活了,六个小囡,大带小,两只方凳反过来放,当坐车,让双胞胎阿五头、阿六头坐了里厢,小矮凳旁边放好,让阿三头、阿四头坐在小板凳上,看牢。老大、老二自家去读书,反正学堂就在弄堂口头。饭,隔夜头里就烧好,放在碗橱里,第二天,让小赤佬用开水搗泡饭吃,五分铅角子放了小碗里,吃饭的辰光,到弄堂口烟纸店买散装乳腐当小菜。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一个月生活做下来,不来事了,虽然没有闯穷祸,状况还是出得不大不小。阿五头、阿六头裤裆里屎尿一捂就是一整天,天天下班回来,就听阿五头、阿六头哭着闹着,喊肚皮饿,朝碗橱里一看,饭已经统统吃光,看来阿五头、阿六头饿了一天,问:“为啥不给弟弟吃饭”回答讲:“弟弟自家不吃饭。”李家婶婶哭笑不得,阿五头、阿六头还不会自己吃饭呢。只好忍痛,回断生活,重新回屋里做娘姨……
生活的煎熬,加上架不住生了六个小囡的折腾,李家婶婶体型变得一塌糊涂,窈窕淑女变成了橄榄核子身材,面孔上皱纹虽然还没有出来,肉却开始朝下挂了,一副老腔,看上去,有点像黄伯伯的姆妈了,女人到底经不起岁月蹉跎……
好在李家婶婶觉得嫁了个好男人。也确实嫁了个好男人,侬想想看,码头上做生活的人,啥人能离得开香烟、老酒。黄伯伯有一个同事,为了香烟老酒,一家人家也肯拆光,天天顿顿要吃半斤绿豆烧,夜壶水一吃饱,就发酒疯,嫌鄙吃泡饭蹩脚,就打老婆,码头上做生活的人力道多少大,一拳头上来,就是一只青皮蛋,哪能还好出去见人?还要打小囡,一抡巴掌,小囡好掼出去丈把远,手骨掼断……酒醒了,磕头、跪拜、求饶样样做得出来。结果酒还是不肯放,酒疯照样发。一家人家拆光……而黄伯伯为了这个屋里,为了老婆,香烟可以不吃,老酒可以戒掉,连老泡饭也要省一点下来,让小赤佬吃得饱一点。黄伯伯毕竟做力气生活的人,有辰光,李家婶婶会买块排骨,烧好,偷偷放在黄伯伯吃的泡饭下头。好让黄伯伯吃了长点力气。黄伯伯还是从泡饭底下翻出排骨,分成八小块,和小赤佬一人一块,还剩一块,递到李家婶婶的嘴巴里,李家婶婶嘴巴里含着排骨,眼泪水熬不牢“吧嗒、吧嗒”滴了出来。黄伯伯还会笑呵呵地讲:“哭啥哭,又不是吃砒霜……”
李家婶婶因为觉得老公好,就会看得特别牢,还时常会有点小肚鸡肠,看不得黄伯伯和别的女人讲两句闲话,假使看到了,就会心里焦躁,头上冒火……现在眼看着自家老公半夜三更跑到孤寡女人屋里去,一去就老长辰光,不见回来,心里就像被鸡爪子一把一把地抓着,又痛又酸,熬不下去了,掀开被头,翻身下床,操起一件外套,就朝外跑……
汪家好婆已经是一副快要死的腔调,脑子还是蛮清爽的,想活下去的念头还是蛮强的,看黄伯伯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过意不去了,不晓得啥地方来的力道,一把拉牢黄伯伯讲:“救命恩人啊……”这就是求生的欲望。讲得黄伯伯更加义不容辞了……
李家婶婶的屋里就在汪家好婆对面,弄堂又比较窄,一开出门,就冲到了汪家好婆的门口,只看见汪家好婆的门敞开着,再往里一看,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眼门前看到的一切,更不相信自家老公会是这副腔调。揉揉眼睛再看,是真的,只看见自家老公背对门口,正搂抱着汪家好婆……李家婶婶顿时火冒三丈,怒火中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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