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雁点点头。
“各地都不太平，中央军的几万人朝廷都快养不起了，恐怕没有闲心管北漠，朝廷虽是承诺秋收后收上赋税，必给北漠发军饷，且算他到时会发，意味着你到了地方得先忍气吞声忍到秋收......若是秋收不发，继续忍气吞声......粮草也紧缺，前几波人就是这么被逼走的，所以军饷的事，多上心。”
萧行云神色凝重地鞠了一躬，“多谢将军提点。”
想了想，他又恭谨地行了一礼：“代外公向将军问好，小辈这便回京了。”
语毕，萧行云转身。
以他的速度，这不大不宽的屋子两步就走完了。
可今日，他走得极慢无比，与那上了年纪的老媪比一比，未必能赢。
走了两步，沈大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色如此之晚，你又长途奔波，不如今日先在府上歇下，明日再启程？”
萧行云脚步一停，回身，恭谨道：“多谢将军好意，小辈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在府上叨扰了。”
沈大雁想了想，马上就要启程去北漠的人，肯定有很多东西还没准备好，贸然留客，说不定会耽搁了别人的计划和行程。
他道：“也罢，你且回吧。”
萧行云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微笑，就像没笑似的，转身向外走。
他微微侧目，门外站着的人影停了停。
沈大雁看见那道身影，心情似乎很好，大手一挥，道：“鸢儿，进来便是。”
萧行云的世界此刻安静极了，除了身后的脚步声，他什么也听不见。
沈大雁冲着萧行云笑了笑，“这是我最小的女儿，鸢儿，因着知道我夜里常失眠，便每日给我送安神汤，刮风下雨都挡不住，还偏偏亲自来，哈哈哈！”
沈大雁话里话外都是欣慰和欢喜，他又道：“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你没做父亲，肯定不知这感觉。”
萧行云淡淡一笑，道：“这感觉，确实想体验一下。”
沈大雁笑得更大声了：“可不是人人都能生出我这么乖巧的女儿的。”
沈大雁绷着的弦放松了，一下子卸下了大将军的架子，回到了一个普通父亲的身份，逢人便将自己那懂事的女儿拉出来遛一遛。
两人说话间，沈七小姐已经端着汤药走到了沈大雁身边。
萧行云抬眸，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他脑海里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全都翻腔倒海般往上涌。
沈七小姐身着一袭浅绿衣衫，带来一股清新的盎然春意。她拥有一张极其精致的小脸，那玉石一般的眸子轻轻闪动，多看一眼，人就会被她的那双眼睛吸进去，她纤细的双手交叠在腰前，端庄而优雅。
她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丫鬟，机灵的眼睛转来转去，扫着萧行云的脸，率先开了口：“是你，花朝节那个公子？”
萧行云微笑着点头，“绿竹姑娘还记得我。”
绿竹惊讶地捂着嘴，“公子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夜色凉，月光如冷水映衬着树影在窗前斑驳。
“不过隔了几月，自然是记得的，”萧行云望向沈鸢，仿佛穿透了她的眼眸，“......不知沈七小姐，可还记得我？”
沈鸢缓缓地抬头，看向了他。
他忽而心中一紧。
她眸中意味混沌，不清澈，不恣意。
于是，萧行云眼前闪过了无数个她的模样，活泼的她，开心的她，生气的她，懵懂的她。可没有哪个她，可以和此刻这双眼睛重合。
这种感觉叫他难受，明明是那张熟悉的脸，却用那种不属于她的眼神看着他，他心中有什么东西怦然崩塌了。
她的眼中不是花朝节那日的茫然、懵懂、清澈，而是小心、谨慎、甚至是紧张的。
她身边站着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的右边是她的贴身丫鬟，她需要小心些什么？此地是沈家府邸，外面守备森严，她需要谨慎些什么？
至于紧张，又是为什么？
花朝节的一面之缘后，当下再次相见，该是再见故友的小欢喜，或是像绿竹一样的讶然。
不不不，这些正常的情绪，她全没有。
沈大雁看出了异常，他笑了笑，道：“怎么，鸢儿见到熟人，反而紧张起来了？”
萧行云立在一旁，看着她，也看着这一张自己本来熟悉的脸，他一时无法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更期待，还是更恐惧，她的回答。
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欺骗自己的人，不管是多么残酷的真相，他都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更贴近事实。但这一刻他心中闪过那么一丝逃避。
如果她真的不是沈鸢那她又是谁？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为沈家所做的这一切......
沈鸢轻咳了两声，开了口。
“距花朝节一面已过去了数月，今日再见公子，难免心中不自在。”
她的声音像清脆的黄鹂，不粗不细，可咬字习惯与从前却是截然不同。
从前她说话脆脆的，很响亮，一点都不柔软，透着一股倔强。
这一瞬间，萧行云的眼神落寞了，眼中的光消失殆尽，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窖里。
沈鸢眨着那一双动人心魄的眼，却透着迎合与逢场作戏的意。
沈鸢从前的性子像水一样透明。她从不会这些世俗的奉承，不懂得这些迂回婉转的人情世故。
沈家养得太好，从没有让她触碰到这世间的一点污浊。
不是她。
从前每次看到她，他心中的弦就会松下来，她纯真，不让人猜。也不让人防。即便你递一把刀到她的手中，也不担心她下一刻会捅向你。
现在一切感觉都变了。
萧行云要去分辨她话语中几分真，几分假。他讨厌这种感觉，尤其是对着这张脸去做这件事。
大堂之中有些冷，萧行云道：“今日多有叨扰，小辈就此辞别。”
沈大雁不便多留：“嗯，代我像段大人问好。”
“我送萧公子一程。”沈鸢开口。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沈鸢跟着他走在一条长长的回廊之中，安静的回廊，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两人之间的氛围显得更加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