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云曦内心震动,陆青帆却思绪沉敛,竟是早就已经知晓了。
“皇上耳聪目明,早知云曦身份,却仍愿宽以待之,必然对白氏一案心中存疑。”
陆青帆不卑不亢,随即又取出另外一道陈情折子:“这是微臣和云曦赶往飞鹤峰时经手之案,随后牵涉出中原、北莽势力与褚昭勾结。”
他锐利如刀的墨眸望着皇上,掷地有声地道:“皇上身畔危机四伏、如狼环伺,若不再作准备,只怕……”
“呈上来。”皇帝不等陆青帆说完,便打断了他后面的话,让金公公递折子。
云曦暗暗松了口气。
赌对了。
在来皇宫的路上,二人就已经商量过,同帝王博弈,必得讲究循序渐进;若圣上对逸王无疑心,陆青帆第二个折子都没有掏出来的必要。
可若皇上早有推论,那这陈情折子就能持续摧毁圣上的心理防线。
陆青帆说了,当今圣上未必在意多年前惨案,但他肯定重视帝位稳固……只要拿捏住圣上的软肋,不愁白氏一族冤案无解。
云曦悄然抬头,望着那迟迟垂暮的老人在看奏折的时候面色逐渐扭曲悲愤,便知今日陈情之事,稳了一半儿。
“哼!”皇帝冷声喝道:“你们倒是拉扯出不少人来!”
陆青帆恭敬抱拳:“微臣不敢。微臣奉命督办刑部血案,主掌大明刑狱。遇冤不察失职、遇事不决失心,臣不愿当那不臣不心之人,只能纠察真相。谁知越查越心惊……”
陆青帆从青州大案有幕后势力冒头开始说起,直到京城承郡王蓦然遭了毒手被灭口,易铎勾结北莽、褚昭为逸王办了两件颠覆大事、胡子越隐匿多年调查出翰林院猫腻,甚至牛敬源等人与康满勾结、康满同中原秘密势力互通有无……
皇帝越听越心惊,终于知晓今日陆青帆和云曦分明是有备而来!
“你、你二人是胁迫朕的?什么褚昭勾结皇子、大臣勾结外患,连牛敬源、康满这等翰林院学士都利欲熏心,闹出了科举舞弊。依你们所言,朕的身边全是蛀虫,哪有栋梁?!”
陆青帆抱拳追问道:“微臣不过三品侍郎,如何逼迫皇上?皇上若细思便能发现,废太子殿下惊才绝艳、百年难遇,若非被冠之谋逆大罪,何人能抵挡他继承大统?贤王殿下身份尊贵、母族强盛,为人又傲气凌然,若非被误会‘逼宫忤逆’,又怎会气绝身死?”
这一切谋算之下,父子失心、君臣失义,可一个人却占尽了好处。
那便是如今被重用的逸王。
有些话不必明说,皇上也能听懂了。
“放肆!”皇上猛地站起身来,怒拍桌案,将所有奏折都扫落在地,痛斥道:“陆青帆,你大胆!”
云曦有生之年,从未见当今圣上发这么大的火气。
但此刻正是皇上和陆青帆对峙的重要时刻,她除了沉默、半句都插不得。
“皇上息怒啊!”金公公见状赶紧上来打圆场,还不住地从陆青帆和云曦使眼色:“陆大人、云仵作,圣上龙体欠安,您二位就悠着点儿吧!”
实在不行告退得了!
陆青帆岿然不动,云曦亦直挺挺地跪着,没有半分退意。
金公公见状心里越发后悔,早知如此方才还不如打发了这两位呢!
“好,好好!”皇帝被金公公扶着,原也想给二人个台阶,岂料今日这厮势要不死不休了!
重新被搀扶着坐下,皇帝瞥了一眼金公公,淡淡地道:“都下去。”
“是。”金公公招呼所有宫女太监退下,临去前神色忧虑地看了一眼云曦。
小姑娘微不可察地冲金公公点点头,表示不会有事的。
金公公无声叹息,将房门掩住。
“你等可知,朕只有逸王这一个合适的继位人选了。”皇帝端着茶盏,难得露出了几分为人父的脆弱:“再折腾下去,大明老祖宗的基业都将在朕手中毁于一旦。”
陆青帆抱拳启禀道:“皇上为父之仁,为何此前不愿给贤王和废太子一些慈爱?”
不到山穷水尽,怎会回头悔恨。
云曦瞟了陆青帆一眼,心说陆青帆这张嘴皮不说则以、一鸣惊人,是个连圣上都敢回怼的刚直之人哪!
皇帝脸色再度变得铁青,踌躇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火候差不多了,陆青帆终于退了一步:“皇上转念想想,万一是这起子贼人联合污蔑、让皇上再失储君、又当如何?”
虽然殿内三人都知晓,逸王清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皇帝讥讽撇嘴,“哼,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陆青帆借坡下驴,“圣上英明,自能裁决。”
今日时局不如往日,皇上气血两亏、眼看着身子骨不大好了。越到这种时候,皇上就越惜命。
逸王眼看帝位唾手可得,必然破绽百出。皇上此刻不防、便是放任狼子野心之人。
其中利害,不言自明。
皇上指了指地上,示意陆青帆将奏折拿上来。
陆青帆立刻会意,不仅奉上两份奏折,还将几个重要人证的口供掏了出来。
对比之下,皇上便瞧出了些猫腻。
方才的怒火比对此刻的心凉,皇帝眼中悲意更甚。
“你先退下。”
云曦以为皇上在说她,还想着这一趟自个儿除了被皇上爆出了真实身份,压根没起到什么作用,起身便要告退。
“愣着作甚?说你呢!”此言一出,云曦已经抬起的膝盖又默默地跪了回去。
“皇上……”陆青帆关心则乱,抱拳欲求情,就被皇上龙目一瞪。
“朕还不至于为难一个死里逃生的小丫头。”
陆青帆薄唇紧抿,挣扎片刻后,恭敬抱拳道:“下官告退。”
临去前,陆青帆经过云曦身畔顿了顿足,云曦抬眸冲他点点头,表示无碍,陆青帆这才转身离去。
“这般紧张你,今日这般凶险就不该让你一道来。”
云曦恭敬低头:“事涉白氏一族满门性命,民女不得不来。”
说及当年之事,皇帝罕见地沉默了。
面对白琨唯一的血脉,皇帝到底难硬下心肠。
“恨朕吗?”
“恨过。”
云曦抬起头,清澈的眸子望着龙椅之上孤寡的帝王:“每个没有爹娘的除夕中秋夜的时刻;奔波判案只能告之‘云曦’而非白筝名讳的时候;江南学子忘记了父亲当年刚正的行事和多年的栽培、反向他泼脏水的时候,都恨过。”
天家薄情,皇恩无常。
“如今呢?”皇上皱眉,脖颈不自觉地往前探了探。
云曦摇摇头,“不恨了。”
当被鄂城主夫妇无条件宠爱的时候;当她沿途跟陆青帆一起见证了贼人经受报应的时候;当知晓胡子越卧薪尝胆数年只为替父亲沉冤、辛先生蛰伏数载手染鲜血的时候……就连已然逝去的贤王,都从未因云曦的身份低微而稍有磋磨、反倒多番照拂,只为惜才之心的时刻。
她终于确认,父亲所推崇的刚正之心从未消弭。
纵然这世上再无父亲之名,可仍有人在以己身践父亲之行。
这便够了。
皇上,才是这世上真正的可怜人。
九五之尊似乎从未听过料想到云曦会这般说,他压下眼底悄然浮现的泪眼,淡声道:“不愧是白琨之女。”
云曦叩首,低声道:“多谢皇上宽宥民女奇欺君之罪。民女和陆大人虽大胆行事、恳请调查,却也怀揣一片爱君之心。”
皇帝扶着额头喟叹道:“你、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云曦再叩首,抬起头来,轻灵的嗓音字句珠玑:“民女想要朗朗乾坤,风清气正。”
要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