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就要提审辛藿,他必然会提及当年旧事,届时必然会攀扯出更多人事来,你要稳住。”
陆青帆粗粝的大掌握住云曦颤抖的小手,沉声道:“这才是刚开始。”
不远的将来,即将平冤的时候,必然会提及更多案件腌臜的过往。
他们必须得稳住。
云曦抬起头来,方才泪意皆消融而去,她低声道:“明白。”
爹爹的旧案不仅关乎科举舞弊的真相,还有圣上废储的功利之心。
稍有不慎、沉冤之路就会变成地狱归途。她不能鲁莽行。
在白家不曾恢复名誉前,她甚至不能在人前表现出丝毫悲痛之意。
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真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云曦轻声喃喃道。
本以为几个案子都走到了死胡同,没想到竟然在牛大人被污蔑的案子里找到了三案唯一的嫌犯。
刑部正堂内,都察院晁钟和大理寺于植已经支好了场子,等着看陆青帆一如上次那般凌厉逼问,贡献一场精彩纷呈的堂审。
瞧着陆青帆和云曦一行带着嫌犯辛藿前来,众人的神色不免有些复杂。
辛藿身形颇为消瘦、面色是独有的病态白皙;许是心愿已了,他的眉眼仍旧有几分精明干脆的恬淡。
陆青帆高坐上首、请几位同僚落座,便将目光锁定在正堂内的辛藿身上。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辛藿。”辛藿倒是干脆利索,但只报了白身、并未言官职。
“既在翰林院任职,为何不讲?”陆青帆顿了顿,沉声问道。
“下官即将辞官,说与不说皆无妨。”辛藿低笑一声,并未将那正六品的官职放在心上。
“一日不曾辞官,当需得说。”陆青帆意味不明地道:“若辛大人因身子骨不佳突然暴毙、便是死后也要挂着官职的。”
此言仿佛一下子触动了辛藿的心神,他眼底涌上几分冷意,颇有些不快:“大人若要提审便快些,莫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辛藿竟然不喜做官。
云曦心神一凛,若之前对辛藿的嫌疑猜忌只是浮于卷宗表面的一些线索,此刻再看辛藿的态度,心里又笃定了三分。
干得出污蔑恩师的大逆不道之事的人,竟然并不栈恋权位……那他诸多行事究竟为何呢?
“远征侯庶长子伍晏、靖宁伯府乌涛可系你所杀?翰林院正六品侍讲祖陵可是你设计污蔑嫁祸牛敬源致死?”
陆青帆接连诘问,辛藿态度从容地承认道:“是。”
“你、你居然认了!”都察院晁大人不禁身子前倾,惊讶地道:“你可知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满门’?”辛藿讥讽一笑:“让晁大人失望了,辛家满门只剩我一个独苗,我很快也要死了,不必顾忌‘满门’。”
此言一出,晁钟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怪辛藿用那般凶残的手段污蔑牛敬源大庭广众之下杀人……这厮弱不禁风的病躯里,连汗毛都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戾气!
陆青帆瞥了一眼晁钟,示意他话多了。
晁钟这才惊觉自己耽搁了堂审,忙不迭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再不开口了。
“晁大人问得好。”云曦小声说道。
陆青帆也好、晁大人也罢,竟然都误打误撞地问到了辛藿心防最为致命的漏洞。
辛藿既不在意官身、也无家人带累,一心只想杀了那几个目标,当真是干脆利索。
“既然辛大人认罪干脆,说说行凶过程吧。”陆青帆扬声道。
“我跟伍晏相识有些年头,也算得上是脾性投契的朋友。他在家中地位尴尬、我在官场憋闷烦躁,时不时会相约畅饮一番。”
辛藿淡淡地道:“一开始我没存着利用他的心思,也没想着杀他。”
一旁早就做好准备的任丹青即刻奋笔疾书、将辛藿的口供一一记下。
“伍晏和乌涛暗地勾结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他们跟晋国公府的项二爷谋划着夺取家中嫡位、共促‘明主’正统。”
辛藿说到这里,目光盯着神色古怪的陆青帆,淡淡地道:“大人不是调查了不少么,当知这些个世勋家族内部也被所谓的‘明主’蚕食,放眼整个大明,他的爪牙渗透不可谓不广。”
“明主”之事只有刑部内众人知晓,都察院和大理寺丝毫未闻,此刻眼瞧刑部众人并不惊讶,他们便知陆青帆等人隐瞒之事恐怕不少呢。
高堂之上的陆青帆低眸和云曦对视一眼,沉声问道:“既然你等皆关系颇佳,为何他们不拉你入伙、效忠明主?”
“怎没有?否则我以己身做局杀人,所为何来?”辛藿温言道:“‘明主’想通过控制这些世家内部来逐渐夺取权位、在关键时刻令其易储。我偏不想让他如愿。”
只是辛藿并非为了朝廷安稳、家族大义,而是为了一己之私罢了。
伍晏和乌涛从辛藿这里听闻了一种古怪的法子:通过沼泽内瘴气制作一种特殊的火药,威力同火药不相上下。
为了家族内斗,二人便开始兴冲冲地做了起来。
岂料池子还没弄好,就被辛藿杀害。
“伍晏乃是侯爵长子、身负武功,你这般孱弱的身子,怎能淹死他?”陆青帆沉声问道。
“本是不能的。”辛藿抿唇道:“我也不想杀他。”
一如云曦和陆青帆在梅林附近的沼泽案发地查探到的线索那般,二人碰面之后起了争执,推搡时伍晏不小心落水淹晕了过去,惊惧之下的辛藿以为人死了、便想将人挪到沼泽池淹沉,拖延发现尸首的时辰。
“伍晏那厮年轻力壮,偏就是怕水。待到被压在沼泽边的时候,什么‘侯府公子’的矜贵都顾不得了,只一味痛哭求饶。”
辛藿一边说一边苦笑,顺便交代了他二人初次产生争执的所在,就是距离伍晏院子不远处的凉亭小湖。
云曦回顾了一下伍晏院子周围的地形,想起了那处凉亭小湖……勿怪她和陆青帆去探查时没找到任何线索。
看来,辛藿离开前曾经收拾过小湖周围的痕迹。
“你二人因何争执?”陆青帆问道。
“伍晏发现了我说制作火药的方法是假的、目的是引二人入局……对比乌涛,他跟我的关系更亲近些,想来问个究竟。”
云曦望着辛藿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悲痛,终于恍然了为何几个死者里面,独有伍晏的尸首最为完好。
想来在杀人的最后一刻,辛藿定也挣扎了不止一次。
乌涛身死之谜更为简单:辛藿雇佣了些城外的流民,十个馒头划一刀,为得便是制造混乱、让乌涛在人多的情况下被他顺利刺伤击杀。
“为了一击即中,我特意在一个抓药师父那学了几天医术,知晓了人的脐下三寸要害之地。”
云曦点头道:“我们找到了那个抓药的师父,顺着他寻到了你惯常看诊的医馆,确认了你身子骨有恙。”
“那你们也当知晓我时日无多。”辛藿淡淡地道:“生死无常,便是带走几个友人、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了。”
“呵,那你的恩师呢?牛学士培养你数载、未来你等皆是问鼎内阁、辅佐新帝的肱骨之臣,你为何连他也要构陷?!”
晁钟最是看不惯辛藿这等自恃情义的嘴脸,怒不可遏地质问道。
“他?”
辛藿忍不住笑出了声,眼底的讥讽之意更甚:“晁大人,可不是谁都配为人师表的。为一己权势名声,便将无数学子之寒窗功劳据为己用的虚伪之人,哪配为人师表?”
“牛敬源贪墨旁人心血佳作是怎么回事?”陆青帆冷声道:“难道这便是你蓄意污蔑他的动机?”
“不止如此。”辛藿说完后抿了抿唇,随即道:“此人虚伪至极,端看他教出来的儿子牛书锋品行倔强便知一二。”
“人家教儿子跟你杀人有甚关系?当真是避重就轻!”晁大人听得无名火起,不禁反唇相讥。
他又被陆青帆瞟了一眼,这才想起还没审完呢话题就被他扯远了,忙不迭再次闭上了嘴。
辛藿不愿提白家、也不想提十年前的科举贪腐案。
云曦神色复杂地望着那位身形被病痛折磨的消瘦中年男子,心底的疑惑不增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