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南,有全城最大的牙行,这里每日辰时开门,未时关门,南北往来的商贾们都会把自己的货物带到这里,等着牙侩们撮合生意。
这里什么都卖,也什么都买。无论是南边来的药材、西边来的香料、东边海里的珍珠还是北境的千年老参,只要你能拿来,总能在牙侩的撮合下找到买家。这里有全大梁最顶尖的牙侩,不仅嘴里长着三寸不烂之舌,眼光更是个顶个的精明。连那西厥的胡商来玉京买货,都一定会先来这里找牙侩。
南城牙行里的牙侩们各有各的专行,卖人这一行当最顶尖的,当属黄牙婆。初听这名号的人都会以为这是个四五十的老妪,但事实上黄牙婆年芳二十,长得还颇美。
此刻这黄牙婆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跪着的一对可怜母女。那妇人跪在地上,如泣如诉:“姑娘,我是京郊东源县人,上个月我男人病死了,家里的地为了给他治病都卖了,眼下这孩子实在是养不活。求姑娘发发慈悲,给这孩子一条生路!”
说完,她就给黄牙婆狠狠地磕头,额头都要磕破了。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围观的人都默默转过身去悄悄擦拭湿润的眼角。
可黄牙婆却不为所动,她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用团扇挑起女孩的下巴。这女孩虽面黄肌瘦,但仍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中满是惧怕之色。
“手伸出来我看看。“
那女孩把双手伸到黄牙婆的面前。
“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还、还有个弟弟。”
黄牙婆点点头,对着那妇人道:“宣平侯府缺个粗使丫头,这孩子,一两银子。”
“什么?才一两银子?”那妇人抓着女孩变了脸色,“姑娘,我这女儿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悉心照料养到现在。姑娘,一两银子太少了。”
黄牙婆可不理她说的,摇着扇子道:“你刚不是还说是想给这孩子找条生路吗?我现在给了她生路了,你怎么还计较起钱来了?”
“不瞒姑娘说,我还有个儿子,他才三岁。我把女儿卖了,也想给他留口饭吃。”那妇人吞吞吐吐说完,见黄牙婆还是不搭理她,便起身拉着女孩要走,“既然姑娘不给我们一家活路,我们自去寻别家。”
“站住。”此时黄牙婆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把女孩拉到自己跟前,“你可以走,这丫头得留下。”
“姑娘,你、你留我女儿干什么?”那妇人猛地抢过女孩,吓得那女孩一哆嗦。
“是不是你女儿还两说呢。”黄牙婆走到妇人面前。
那妇人这才发现,这黄牙婆虽长得美,但腿脚似乎不太好,走路有些跛脚。只见黄牙婆那张美艳的脸凑到她眼前,嘴角还挂着笑容,眼睛里却满是精光。妇人被她盯得一阵心虚,她侧过脸:“姑娘说什么胡话,这当然是我女儿。”
“哦?真的吗?你说你是东源县的农户,可你那双手却白白嫩嫩,没有一丝老茧。你虽打扮得像个农妇,可手是偏不了人的。你那所谓的‘女儿’一双手上也没有老茧,倒是手臂上有不少被打的伤痕。怎么,在家不干活的吗?”
黄牙婆一手叉着腰,衬出她那曼妙的腰身,她又用扇子指了指农妇的鞋子:“再说你说你是东源县的,东源县离这里20里路,你给自己身上沾了灰,那鞋上却一粒土都没有。你们‘母女俩’是飞过来的?“
见那妇人一副慌了神的样子,黄牙婆用团扇遮住嘴,凑到她耳边:“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拿了你去官府告你拐卖孩子了。“
妇人听了后恐惧地看了她一眼,一脸的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跑了。
待她跑了,黄牙婆指着女孩吩咐道:“带她下去,洗干净了问问她记不记得家在哪。记得就送回去。不记得就调教好了给宣平侯府送去,务必给我仔细调教着,侯府的二小姐要个伺候读书的,出十两银子呢。”
她一边说一边往里间走,早有仆妇给她大帘子开路,另有一丫鬟端着熬好的糖水在里间等她了。
黄牙婆坐在榻上,小丫鬟一边小心地伺候她喝糖水,一边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黄牙婆停下了动作,她把糖水放在小机上,脸上露出一丝快意:“去和酒坊的人说这几天让他们把黄旗子挂起来。“
这么久的仇也该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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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到了中秋,沈沛儿在王府吃了顿团圆饭,便被翡翠拉着出了门。玉京每到中秋就会制灯船,巧手的工匠们会制作一盏盏花灯绑在船上,沿着玉京大大小小的水系一路划过。玉京人在这一天,大多会在吃完晚饭后来到河边看灯船。
这是玉京特有的风俗,翡翠没见过。于是刚吃完饭就兴冲冲地拉着沈沛儿跑来河边。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还有不少的摊贩在售卖些小玩意儿。翡翠买了好多有趣的小东西,手里都快抱不下了,最后沈沛儿用一盏小小的兔子灯结束了她的疯狂购物行为。
“送你一个兔子灯,可别再买了。”
“嗯嗯。”翡翠频频点头,嘴里还被桂花糖糕塞得满满当当。
沈沛儿带她来到河边,只见一艘艘灯船从河道穿梭而过,船上挂满了精美的花灯,透过彩色的灯纸透出五彩的光。二人本想叫一艘灯船游河,不料灯船早就提前订完了,于是她们只能站在岸边观赏。明月当空,如一轮银盘。月光倾斜而下,洒在河面上,与灯船交相辉映。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也杯中,月也杯中。这样的节日里,阖家团圆,共赏月明,河边的人们脸上满是笑容,沈沛儿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心中暂时卸下了仇恨与算计,变得平静祥和。可是她又想到,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已无人可团圆,心底又涌起一股孤独。这孤独和平静同时在她的心中纠缠,最终化为一股难以言说的愁绪,萦绕在心头。她只好看着这美景微笑,不言一语。
“郡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暂时驱散了沈沛儿的情绪。
她一回头,只见是李晏山正朝她这边走来。他今日穿着便装,身后只跟着两个侍卫,路人瞧见了只会以为是哪家的公子。
“殿下,你怎么来这了?”
李晏山笑得温润如玉:“我陪父皇母后吃完饭,就到街上来走走,想不到遇到郡主了,真是巧。”
其实并不是巧合,自寿王府的宴会后李晏山就派人盯紧了平南王府,一有沈沛儿的动静就马上汇报。今晚探子来报说沈沛儿出了门,正好这边宫宴结束,他便跟着探子一路寻来。为的就是想在这样的夜晚赢得她的芳心。
“今晚月朗风清,可否邀郡主登船,一同赏月?”
李晏山向沈沛儿发出了邀请,沈沛儿想到翡翠好不容易来玉京,游船赏月对她也是新鲜事,便点头答应了。
“郡主。”翡翠拦着,警惕地看了李晏山一眼。
“没事,我有分寸。”沈沛儿安慰地拍了拍翡翠,“再说,你不想去船上看看月亮吗?”
于是二人跟着李晏山一同上了船。她不清楚李晏山是怎么订到灯船的,不过也不难猜到。他只要亮出身份,或者有灯船的客人认出他,自会有人主动把船让给他。
沈沛儿站在船头,任凭风从脸颊吹过。李晏山走到她的身边:“郡主似乎喜欢安静。无论是在寿王府还是现在,都是一个人寻个地方待着。”
你既知道又为何来打扰我?——沈沛儿腹诽道。她面上仍是端庄的笑着:“一个人清净,有时候也能想清楚事情。”
“哦?那郡主此刻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殿下为何要当太子?”
大概是河上的风抚慰了她的情绪,此刻的她放下了所有的枷锁,直视李晏山,问出了一直以来她都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要争权夺利?
她的生父为了争权夺利把她送进了暗无天日的荣王府,她的兄长和江兴府的官员们为了争权夺利可以冤杀同僚、至百万灾民于不顾,而李晏山是一切风暴的中心,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为了把他推上大位。
李晏山对沈沛儿的问题感到一惊,他没想到沈沛儿会文问样的问题:“不是我要当太子,而是父皇看中了我。”
沈沛儿无奈地摇头,嘴角笑容里有一丝无奈:“殿下没说实话。”
此时四下安静了许多,小船驶到了玉京的僻静处,两岸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的河水泛着一点点金色的光。
李晏山看了天边的一轮明月,心中也难得的安静,平日里他是惯会隐藏的,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就连面对亲信他也会说一半留一半,可此刻他竟觉得把自己的心事说给这个姑娘也没有什么:“为了不屈居人下,为了不受制于人。”
他顿了顿,又说道,“郡主知道,我不是生来就是太子,我和大哥明明都是父皇的孩子,将来我却要向他下跪称臣,我是不服的。我父皇文韬武略,当年也是和兄弟殊死搏杀后才登上皇位,坐拥万里江山。我流着他的血,自然也不会甘心就那么把天下让给大哥。”
沈沛儿无言,她终于领悟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永远无法理解李晏山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她的愿望就很小。小的时候她希望能和娘亲无忧无虑地生活,娘亲走了她也只是希望能离开沈府过自己的日子;她从来没有从驾驭别人或掌握权力中体尝过快乐。
沈沛儿小时候见过沈静姝如何磋磨她的丫鬟,她命人把烧水的壶放在离她书房最远的厨房,让丫鬟给她斟茶;她一会儿嫌茶水烫了一会儿嫌茶水凉了,她每嫌弃一次,丫鬟就得重新给她倒一杯。
于是那丫鬟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捧着盖碗往返于她的闺房和厨房,最后筋疲力尽地倒在沈静姝的书房外,而沈静姝心安理得地坐在书房里一边享受着佣人的按摩,一边高高在上地看着那个倒地的女孩。
当时沈沛儿看着那女孩的凄惨模样只觉得不忍,但沈静姝却一脸的快意。她记得当时沈静姝和她们几个姐妹说,做下人的就要这么教训,只有这样才能驾驭得住这些奴才。
这便是他们吗?
正当沈沛儿陷入沉思时,突然她感到身侧传来一阵劲风,她本能地俯身一躲,只见一只黝黑的箭矢深深地扎在甲板上。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