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仁从乾清宫出来,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只有翹檐斗拱下两人高的细纱宫灯闪着明亮的红光。
抬头细看,八角纱扇细腻的唐寅人物眉目如画,上上下下的翹扇山水也栩栩如生,使人不忍稍离。
灯芯中四根微黄的鲸油蜡烛举着小儿拳头大的火焰,轻轻摇摆,可是一点烟火气也没有。明亮的烛光呈一个八角形光圈照下来,在青石板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光晕,光圈以外则是一片氤氲的红光。
院子里却黑沉沉一片,只有道路两旁的镂空石龛射出一缕缕昏黄的烛光,照得大院子宛如童话的世界。
这时,两个面生的年轻宦官提着灯笼送刘景仁出去。
他们两个在前面走,一声咳嗽也没有,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和极轻的脚步声,在忽明忽暗的宫灯的光里,一直把他送到承天门外。
走出紫禁城,夜色一下子黑暗起来,在浓重的城墙的阴影里,刘景仁只能望见城楼上挂着的一圈宫灯发出的悠远而暗淡的光,就像夜空中挂着的一圈明黄色的珍珠。
在暗淡的烛光下,黑黢黢的城楼的影子斜切下来,刘景仁的马车就停在城楼投下的影子里。
小广场上一片寂静,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刘景仁摸着黑走到东边的角落里,撩开车帘瞧了瞧,景智已经窝在车厢里睡着了。
刘景仁唤醒景智,坐上马车,觉得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
这个时候,内城已经戒严,他拿着康妃送的白玉腰牌给五城兵马司的小旗官看了一下,那位小旗官立刻弯下腰,恭恭敬敬的把他送到正阳门外。
刘景仁穿过蒋家胡同,沿着三里河大街拐到蒜市口,向东赶起马车,飞一样跑到斜帽子胡同,下车的时候他却忽然迟疑起来,他已经多久没有回家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刘景智上前拍了拍门环,静夜里拍门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悠远。
“谁呀?”是母亲的声音。
“我,景智。”
“奥,来啦,来啦。”是景礼的声音。
门开了,景礼弯下腰,把门槛卸下来抱在怀里,“马车还是停到院子里比较······”话还没说完,抬头望见从马车上下来的景仁,呆住了。
“哐当”一声,门槛掉在石头地上。
“哥哥···? 妈,哥哥回来了。”景礼仰着脖子喊了一句,院子里马上就听到母亲“噔噔噔”的小脚跺地的声音。
刘景仁走上台阶,拾起地上的门槛把它靠在影壁上,拉着景礼的手抱了一下,感到有人在拍打他的后背,扭过头来,在黑黢黢的夜气中,他看到母亲站在他面前。
“你可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母亲说着,哽咽着哭起来。
一股悲酸涌上心头。
刘景仁扶着母亲,嘴张了张,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走,先回屋!”是景智的声音。
三个人说话间走到上房,“吃饭了没有?我给你做饭去。”
刘景仁这才想起,在皇宫里从午时到现在他还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
“不用了,让我咬两口馍馍就成。”
“自己家里,说的什么话,很快的,饭马上就好。”母亲快步张罗着到西厢下面去了。
东上房的桃花听到声音跟着出来,看到刘景仁笑了一下。
“慧娴呢?”
“她身子笨,早早睡了,我没有叫醒她。”说完话,桃花也到西厢帮忙去了。
刘景仁到西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景信和景淑,弟妹还小,母亲为了照顾怀着身子的慧娴,把两个小的也带到京城来了。
他刚在正堂坐了一会儿,母亲的臊子面就做好了。
景仁和景智一人舀了一碗面,景礼也加了半碗,三个人边吃边聊。
“景礼,你怎么到京城考试来了?”刘景仁问。
“今年六月,大同太原闹了瘟疫,礼部为了不影响山西会试,将太原大同的府试移到京城,和应天府一并举行。”刘景礼说。
“听说你考上了,我还没有祝贺你呢。”刘景仁笑了一下。
“考得不好,刚刚上榜罢了。”刘景礼腼腆一笑,低着头说。
大同府的童生在应天府参加考试,还能考上秀才,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刘景仁一向知道这个弟弟非常努力。
“明年能参加会试吗?”刘景智问。
“哪有那么快?会试多难,我得好好准备几年再说。”刘景礼说。
“那你是跟着别人学?还是一个人在家里温书?”刘景智问。
“我在钟鼓楼广化寺那里跟着礼部的一位退职官员学习,举人考难度大,没有老师的点拨是不成的。”刘景礼说。
三个人吃完饭已经快要子时了。
刘景仁回东房去,桃花就只能睡到西厢了,母亲赶过来小声说:“慧娴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凡事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一句话说的景仁耳朵红了。
刘景仁摸着黑爬到床上,合衣侧躺在妻子旁边。
“脱了睡吧,夜里凉,快进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说。
“你没睡呀?”
“哪能睡得那么早?听到你回来我就醒了。”
刘景仁脱掉衣服,钻进被窝,爬到妻子身边,头挨着妻子的耳朵,手在妻子的脸上摸了一下。
“就在这几天吗?”
“日子已经过了,这孩子贪月,不出来。”
刘景仁的手抬起来,又放下。
“我能摸摸吗?”
“没事,你摸吧。”
他把手在腋窝里暖了暖,又朝手心哈了一口气,才轻轻放在妻子鼓起的肚皮上。
“哎呀,他踢我呢。”刘景仁惊喜的叫起来。
“你儿子可不老实了,这几天动静老大,有时候踢得我心口疼。”马慧娴用额头在丈夫的脸上贴了贴,呢喃着说。
刘景仁的手放在妻子温热的肚皮上,感受着这个尚未谋面的小生命,一股快乐的暖流淌遍了全身。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慧开和尚的这首《颂平常心是道》实在是悟出了人生的真谛。
刘景仁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望着黑魆魆的屋顶,觉得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悠闲,这两天他打算就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静静等待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出生。
稳婆,母亲早已靠下了,就是蒜市口的蔡姥姥。一旬以前母亲就把她安排在西厢里,担心时候到了找不到。
刘景仁实在不需要操什么心。
事情还真的就是那么巧,就在这一天的半夜丑时,马慧娴见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