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雨水季,天却干得不像话,半月未见一滴雨。地里的庄稼干死一大片,邻居大爷日日坐在田边叹气。
“这日子该怎么过哟。”
谷雨坐在田埂上,随手捻碎一叶枯草。
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这样。忙活了大半年,全白费了。
抬眼望着山腰上,那别苑只可谓是无尽奢华,晴天白日里都被守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她提着空竹篮回家,白卿正在桌前认真读着书。见谷雨一脸愁样,他也知道定是又干死了一大片庄稼。
白卿给谷雨倒了杯水,从怀中掏出了个钱袋子,沉声道:“这是我做先生授课的钱,一会儿我们找到村长,给各家各户分点。钱不多,但好歹能在集市上买些粮食吃。”
谷雨下意识拒绝:“这是你的辛苦钱,我们不能要。”
他却料定了谷雨的反应,反手将钱袋塞入她另一只手中。
“若没有你们,我早已成了饿死成了九泉下的鬼。再说了,我去授课挣钱,比你们在地里忙活要轻松许多。”白卿顿了顿,又道:“现在我身无分文,说这种话可能不大好,但我还是要说。谷雨,你可愿让我来养你?”
谷雨僵住了。
你可愿让我来养你?
让我养你……
她只觉得脑子嗡嗡地,这算是……告白吗?他说要养我,是不是听错了?
“你……你刚刚说什么?”
“咳咳,我说,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可我……我一个乡野间长大的没文化。”
“你也没嫌弃我五谷不分不懂劳作,而且我会教你读书写字。”
“我靠天吃饭,日子过得很苦……”
“在下身无分文,曾流落至此,还差点被饿死,承蒙姑娘相救才有了今天。”
“我脾气不好性格不好长得也不好。”
“你果敢坚韧真诚率性,是我见过最特别最好的女子。”
“我没有家人……”
“我双亲亡故家道中落,亦是孑然一身。你看,我们多相配。”白卿笑意盈盈。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家人。
“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心悦于我。”
“我虽然迟钝,但也知道什么叫做喜欢。”
“这是什么?”
“我的庚贴。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只能将庚贴交与姑娘,敢问姑娘是否愿意将余生托付于我?”
谷雨虽然早有预感,也偷偷地大胆想过两人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当这一天来临时却还是措不及防。
“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好不好?”
他是认真的,他喜欢我……
我以后不是孤单一个人,我也有家了……
我不是没人要……
谷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种种复杂的情绪缠绕在心头,她没忍住哭出了声。
见状,白卿慌乱地替她拭去脸颊的泪水:“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让你伤心了……”
突然,她扑向他的怀里。
少女发间的馨香叫人沉醉,他呆滞地任由她在怀里乱动。
她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浅瞳比夕阳远山下清澈流水还美。
“好,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亦是环住怀中人。相拥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满足。
拥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事情。
“我们去挖野菜加餐吧,就当是庆祝我们今日喜结良缘。”
挖野菜?
白卿嗤笑一声,哪有人在这样特别的日子里去挖野菜的啊?
“你笑什么?”谷雨嘟囔着嘴,佯装生气。
白卿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说:“我说,陪着我的小媳妇儿去挖野菜。”
谷雨踩他一脚,瞪了眼,说:“谁就是你小媳妇儿了?”
“好吧,我未过门的小媳妇儿……”
她忽然凝住神色,严肃又故作玩笑地说:“小时候找不到吃的,村长他们就会带我上山挖野菜。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那时候真的是救命的。白卿,在你之前,村民是我的亲人。现在,你也是我的亲人了,我真的很高兴。”
他握着她的手,再没有放开。
三个月后。
村长六十大寿这天,谷雨带着集市上采买的糕点和高粱酒赴宴,白卿则题了一幅好字作贺礼。村长虽说读书不多,但在村中也算半个文化人,一眼便瞧出他所题之字笔力深厚笔法苍劲。
“知洲你出来,爹有话要跟你说。
“谷雨一听到“知洲”这个名字,心中顿觉不爽快。
村长老来得女,对她格外珍视。身在农村却十指不沾阳春水,反倒像城里富家小姐一般读书习字。因此在村中她常常有意无意地嘲讽谷雨这些同她年纪相仿、没读过一天书的姑娘。小时候,知洲还常常拿着本书到谷雨农作的田间地头故意地念她听不懂的诗。
不多时,一个浅色衣衫的少女袅娜而来,眉眼中流露出几分高傲。
“爹爹。”
村长很是高兴,捧起白卿赠的字便开始教她学习,甚至还将他拉在她面前坐下,说指导指导这个宝贝女儿。
白卿也不推辞,笑着上前。
两人看着倒很愉快,欢声笑语的,可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多了。
“白公子,你的字可真好,在我们村中,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的。”
“姑娘谬赞了。”
“听父亲说你在镇上做私塾先生?要不回来吧,你我一起读书,正好有许多地方我没有读明白呢。”
白卿望了望一旁满脸幽怨的气鼓鼓谷雨,只觉得她好笑又可爱,心中生出一个想法。
“那毕竟是份营生,不好辞了。不过得空的时候,我们倒是能常常交流。”
谷雨听不下去了,悄悄溜走。她又不是没有眼色去打扰别人。
这个白卿,哼!
他余光看向四周,诶,她去哪儿了?莫不是生气了吧。
完了完了,要是真的生气了该怎么哄啊。白卿一瞬间慌乱了,急匆匆地略过知洲。
“白公子你做什么,我们还没说完呢。”
“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来有个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有多重要?”知洲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
他顿了顿,想起少女倔强的面庞不自觉地笑了:“特别重要,比我的命还重要。”
“这么重要啊,那我同你一起吧。”
白卿摇摇头,道:“她怕生不愿见外人,只有我能找到。”
这边,谷雨坐在角落里拿着树丫子在地上画猪头。虽然笑着却十分牵强,心里更别说了,那叫一个堵得慌。
看吧,人家有爹疼有娘爱,谷雨你没人要什么都不是。
人家自小就读书写字,你活了快二十年大字不识半个,只知道什么时间该插秧什么时候能收成。
这也不是不好,只是觉得人各有命,但偏偏这命差得太大了。
但转念一想,像知洲这样有才气的姑娘,倒是真能配得上白公子的。
所以谷雨啊谷雨,你之前都在想什么。他说会陪你一辈子就信了?也就是你个大傻子才会信吧。
“你这画的是谁?”
眼前一道阴影,谷雨循声抬头,却望见白卿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她。
“你眼神不好啊,我画的猪头。”
说着,她没好气地起身。许是蹲了太久,她眼前一黑脑袋一片空洞,一个没站稳就要跌倒。下一秒却被一阵温软包裹住。
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很舒服,他的怀里很温暖,叫人舍不得离开。
等等,谷雨你清醒一点!
她推开他,却被人捏住了手腕拉回来。有一个没站稳,她的额头贴上了他的喉结。
这这这……啊啊啊啊啊!
万一他觉得我轻薄了他怎么办?读书人不是最看重名节的吗?谷雨面色如常,心却慌乱不已。
这次,她用力地挣脱他的束缚,狠狠地往地上的猪头踩了两脚,又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却在与他相视的那刻不自觉收回了视线。
“那个……要开席了,我先进去。”
“我们一道进去。”白卿低头一笑。
席上大都是农家小菜,谷雨随便找了处坐下,白卿也跟着她坐下。
知洲瞧了半天,终于看见了白卿。她提着裙摆跑上前去,问道:“白公子,你那样很重要的东西可找着了?”
很重要的东西?知洲都知道,她怎么不知道。谷雨越想越闷。
白卿看了旁边还在生气的姑娘,笑意盈盈,柔声说:“已经找到了。”
用饭时,谷雨依旧闷闷地不说话。就连素日里爱吃的几道菜都没怎么动。
一旁的大娘说:“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都没怎么动筷子。”
谷雨拨弄着碗里的菜,心不在焉。
白卿见状,在桌下轻轻碰了下她,道:“她前几日吃坏了肚子,所以胃口不大好。”
大娘夹了块南瓜给她,叮嘱道:“这几日就吃清淡些。”
谷雨回过神来,依旧没有搭理白卿,只是和同桌的大娘阿婆闲聊。白卿几次想插话,谷雨只当做没听见。
回家路上谷雨走得飞快,白卿在后面追赶。到家时,谷雨气呼呼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白卿眼巴巴地望着,却不敢动。
谷雨看出来了,只把茶壶往桌上一放,独自去院中劈柴。
白卿粗略喝了一口,也赶忙跟着出去。
“小谷,我来吧。”他抱起一根木柴走到她边上。
“白公子可是读书人,怎么干得了这种粗活儿。”
“我帮你劈柴吧。”
谷雨生气了:“走开别烦我。”
“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谷雨又气又好笑,顺手把斧头往身后柴堆一扔,双手叉腰:“你哪儿错了。”
“我不该只顾着和知洲说话冷落了你。”
“我犯得着和她生气么,你不是拐着弯骂我小心眼吧?”
呃,白卿忽然想知道她的脑子里是什么东西。
“不是生气,那是为何?”
“你自己想。”
“唔……你不会真的身体不舒服吧?”说着他就要拉她回屋。
谷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情绪不稳定,这个他知道。
“你是笨蛋吗?”
“你常常说我笨,我知道的。”
谷雨深吸一口气,生无可恋。良久,背过身去,用比苍蝇还低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你说什么?”白卿绕到她眼前去问。
“我说,知洲是不是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喜欢知洲?!”
他愣了。他喜欢知洲?这谣言谁传的!
白卿慌忙解释道:“我对知洲姑娘并无他意,只把她当做妹妹一起聊聊诗书而已,今日也是我们第一次见,你从哪儿听来这样的荒唐之言?而且你我不都说好了……”
诶,他忽然反应过来。谷雨生气,莫不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爱慕知洲吧?她这是……吃醋了?几乎不可思议地,白卿瞪大双眼。
“我就知道,你怕不是太在乎我了所以……?”
他话未说完,谷雨一脸羞红,大声道:“你怎么这么自恋呢,谁在乎你了!反正你我的事也没人作证,大不了就当个笑话罢了。”
“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在乎你的感受。我保证,绝没有下次!”白卿一脸严肃。
谷雨气鼓鼓。
“谷雨,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不要再说什么把婚约当作玩笑的话。我是真心的,你那样……我会伤心。”白卿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他再次对上她的眼睛,又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娶你为妻。”
谷雨被他看得脸红,害羞得避开视线。她岔开话题歪着头笑说:“白卿,我想好了。”
“你想好什么了?”他也跟着歪头。
“几个月前你不是给我留了作业吗,我已经想好了。”
他恍然大悟,道:“好,说说?”
她回答得干脆,还有点骄傲:“三月三,桃花开。一潮落,一潮生。”
白卿顿住了。
三月三,桃花开。一潮落,一潮生。
很美很美的句子。尤其是她并没读过什么书,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谷雨看着白卿的表情,那股张扬劲儿全没了,还有些忐忑。
“是不是很差啊,都怪我太笨了……”她低头说着,声音细如春雨。
“很好,这样浑然天成的句子,不事雕琢却最美。不愧是我的爱徒,真有天赋。不过中间差了点东西,等你自己补上,可好?”
“嗯。”
“这辈子只能做我一人的妻子,可好?”
他又把话题拉回来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