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愚快忘了这是白卿走后的第几个年头,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似从前,也开始有些病痛。
陵山上桃花盛开,南普道依旧掩于青绿苍幽色中。
她忽然很想白卿。说不上来多深刻,但就是一夜梦醒后,对他淡淡的思念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像秋晨的薄雾一样,远观知其浓,身处其中只觉得清寒,走出之后才发觉沾湿衣衫,凉透今后路。
掰着手指仔细算算,已经快十二年了。
十二年是什么,是幼稚孩童成长为青涩的少男少女;是能闯出一番功绩的时间;是人生的五分之一,是他苦等了她五十个十年才得以相见。
她带了一壶清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以前她想他了,也是只匆匆带一壶茶,或者做点东西带来这片桃林。
萧陵川的尸骨长眠在萧家陵园中,白卿却没有坟墓。她想他了,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祭奠的地方。
南愚忽然想起,他曾说,他在陵山守了几百年也不大习惯别的地方,以后就还是在陵山上吧。你想我了就来陵山的桃林看我。
他说,只要桃花开,我就又活过来了。
你来,我就在。
“白卿,你在哪儿,我走不动了。”
南愚找了棵最大的桃树坐下,倒了两杯茶。
“你一杯,我一杯。”
她有些惭愧。之前以为他爱喝酒,后来才发现其实他最爱喝最普通的清茶。
但已经迟了,她来得太迟了。
她想,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今生只需记住他一人就够了。
何其有幸,有人能等我至此啊。
“今年我准备四处走走,去没有去过的地方看看。我会把别处的春天画给你看,等我回来了会把一路风景讲给你听。”
一生困在这里,只会叫她觉得看不到头。
“你带我到依春巷院子的幻境里是怎么说的?”南愚想了想,忽然笑了:“嫣然一笑卿卿语,三千烟霞不含情?”
那时候应该很难过吧。故人在此,相逢不相识。
很遗憾,她过了这么久才明白他当初望向自己的眼神,如此缱绻缠绵,如此深刻又不舍。
是不是从那时起,你就已经知道,与我重逢之始,就是你的倒计时。
南愚扔了茶杯。
说来也怪,明明是茶,她却像大醉了一场。
只是白卿啊,你什么都不说,我只能用这么多年的时间来找寻你我曾相识的答案。
南愚哽咽着,心里好像有无数根针在轻轻刺破屏障,但也只是轻轻一下,感到疼痛又拔出,如此反复。
想要拔出来,却找不到那罪魁祸首的针在哪里;想要装作平常,却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卿,我累了。如果你在,就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南普道。
元嘉刚检查完众弟子的心法,元澄却在一边等了多时了。
弟子散去,元澄自己落了座。
“说吧,有什么事。”
元澄也不隐瞒,直说:“我把云生带回来了。”
“云生?”元嘉一头雾水。
“方才我带几个弟子下山采买东西,在林中隐隐地察觉到南普道的气息。下车一瞧,竟发现云生睡在树下,看着很是伤心。”
“我去看看她。”元嘉欲地朝汀院走去。
元澄起身拦住她,说:“让她好好睡一觉吧。这些年,她定然不好过。”
南愚再睁眼,只觉得恍惚。眼前熟悉的屋子陈设,是……南普道?
她坐起身揉揉头,我怎么会在这里?
时隔多年,南普道也变了模样,比从前更苍老了些。
院坝里青石板棱角稍平更加温润,墙面斑驳,爬山虎困在其中无法逃出。
一场梦醒来,心底那股痛却淡了许多。
也许人是老了,不过片刻就忘了做的梦。不过能肯定的是,没有白卿。他离去数年,从未入梦来。
南愚在院子里转了转,几张陌生面孔规规矩矩行礼,称她一声师姑,有个圆圆胖胖的小少年不知跑去何处。
师姑?
也对,她这个年纪了,辈分确实长了。
不知何时,天阴沉下来,不见一点蓝,也没有半点白云。孤风凉嗖嗖的,林间叶摩擦发出不断绝的嗦嗦声,世界都昏暗了。她的发和衣裙也被吹乱,思绪也随风散了。
乌沉沉一片,只叫人觉得压抑。
站在院中,一时间忘了要做什么。
“云生。”
元亦只淡淡的一声,好像和从前那样。
她循声回头,元亦师兄比往年又老了些。
“师兄。”
南愚行礼,却被他一把扶起。
“外面凉,进去吧。”
元嘉师姐似乎在忙,元澄师兄也不见踪影。
“你近来可好?”他倒了杯热茶,还是数年前在南普道时喝的那种。
她笑:“吃得下睡得下,还算不错。”
元亦问道:“十二年了吧。”
南愚一瞬垂眸,又放下茶杯,云淡风轻地说:“是啊,都十二年了。”
“云生!”
人未至,话便落。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是谁了。
来人提着些吃食好菜,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
“元澄师兄。”
“走走走,咱们几个好久没见了,去吃饭。”元澄拍拍她的肩,仿佛她还是从前那个少女。
元亦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兄,能不能稳重一点,都是有徒弟的人。”
“师弟啊,做人不能太死板,这样会很无趣的。”
南愚看着他俩继续拌嘴,一瞬间回到数年前。那时候他们天天拌嘴惹得师父头疼,只有元嘉师姐能镇住。
“元嘉师姐来了。”南愚低声说。
一瞬间两人安静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元澄四处望了望,并未见元嘉的踪影,恍然大悟过来,道:“好啊好啊,云生你骗我!”
“一把年纪了还不消停。”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下真是元嘉来了。
不等南愚开口,元嘉径直上前拥住了她。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南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没事,这几天就在这里暂时住下。不管什么时候,汀院也给你留着。”
黄昏时分,钟磬音在山中回荡,由近及远,仿若洗净凡尘。
换值的小弟子站在暮色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云生,你跟我来一趟。”
元嘉遣去众弟子,带着她穿行过鲤池和浮桥,终于到了孤松下。
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元嘉从松下泥土中挖出一只包裹,里面是只木盒。
“看看吧。”
南愚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想那么多,师姐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盒子里是一封信,熟悉的字迹,和白卿的一模一样。
“这是……他留下的?”
元嘉点头,说:“算起来,这封信也有十几年了。在师父离开那天,他以萧陵川的身份把这封信交给我,说等他死后,你难过的时候给你。我记得那时他受仙气反噬,虚弱得不像话。”
南愚把信揣着怀中。
“不打开看看么?”
“不了。我怕看完后,就再也找不到和他有关的东西了。”
元嘉看着师妹这般憔悴模样,眼里藏不住的心疼。不管时间怎么过,云生都还是她的师妹。
“师姐,如果没有我,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是不是就不会遭反噬?说到底,都是我害了他。”她自问自答,深入骨髓的深沉的痛让她呼吸不过来。那双清澄的眼里弥漫着一层水雾,声音冷得不像话,仿若下一秒就会坠入冰原再也爬不起来。
元嘉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以往再伤心再难过都不会是这般模样,现在看来她一直都压抑着心底的悲伤。终于有一天抑制不住了,一阵微风便掀起巨大的波澜,伪装出来的坚强轰然决堤。
“你有想过吗?他等了你好多好多年,如果你再不出现,他只会继续漫无目的地、孤零零地等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情爱冷暖,欢笑泪雨都与他无关。可即便如此,他也会等你一个五百年,两个五百年,成百上千个五百年……遥无止境,没有尽头。”
“我宁愿他这样等下去,也不要受那么多痛苦。”
元嘉轻轻笑了,说:“小师妹你好狠的心呐。他虽然受反噬遭了很多罪,但和你在一起,他是鲜活的是快乐的。”
至少找到你的那二十五年,和你在一起的那八年,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
南愚抬眼,眼睛红得不像话,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地落下。
“他真笨。明明知道和我不会有圆满的结果,却还是做了这个不值当的打算。”南愚边笑边哭,一时间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要说什么了。
“是啊是啊,他好笨。但他从没有后悔过。”
因为是你,所以从不后悔。
他毅然决然奔向你,就像当年的你一样啊。
“云生啊,前尘旧梦,他还给你了。”
往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